夜幕上悬挂着一轮银月,和伫立在校园中的白色路灯一同照亮了行人脚下的路。
夏黎桐双手插兜,一言不发地走在孟西岭身边,虽然没有明确表明自己生气了,但拧着的眉头和紧抿着的嘴巴已经说明了一切:收刀之仇不共戴天!
孟西岭侧头瞧了她一眼,又是气又想笑,还有些无奈:“你这丫头的脾气可真是越来越大了。”
“丫头”这两个字像是火上浇油,夏黎桐不高兴地咬住了下唇,突然放快了脚步,气冲冲地走到了前面去,以傲娇又笔挺的背影向他表明:别理我,不好惹!
孟西岭先是一愣,继而长叹一口气,感觉自己确实是有点老了,根本摸不透当代年轻人的心理。
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丁字路口,上面那一横是从教学区通往校门口的路,也就是夏黎桐和孟西岭正走着的路,下面的那一竖是从教学区通往寝室区和食堂的必经之路。
夏黎桐即将走到路口的时候,从寝室方向走来了五六个学生,有男有女,皆是一身潮流名牌,众星拱月般站在最中间位置的是一个身型高挑的女孩,浓密的黑色长发披肩垂落,紧贴着脸颊两侧的那两缕头发剪成了对称且整齐的公主切,再配上压眉的齐刘海,更将她本就小巧的脸型修饰的越发精致了。
她的肤色也十分白皙,在清冷夜色中,有种月中聚雪的感觉,在周围一群普通学生的衬托下,她的颜值相当出挑,五官和夏黎桐的五官有五分相似,却没比得过夏黎桐。
夏黎桐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很明事理的人,所以,她对这女孩的评价也很是公正公平:是个美人,明艳有余,却不够大气,小家碧玉而已,没我好看,输在了妈上。
行至路口中央,夏黎桐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了孟西岭,像是在等他,神色清清冷冷,眉目般般入画,身形纤细窈窕,伫立在月光下仿若一尊羊脂玉雕出的美人。跟在那个女孩周围的几个男生的目光瞬间就被夏黎桐吸引了,全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女孩的脸色猛然一沉,气恼地咬住了牙关,恶毒地在心里咒骂:这个臭杂种一定是故意的!
夏黎桐也确实是故意的,她以气人为乐,尤其是气陆家人,而且她太知道该怎么气自己的好妹妹了。
等孟西岭走近之后,她又把身体转了过去,和他并肩而行,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开口:“你想知道我亲爸是谁么?”
孟西岭神色一怔,十分诧异地看向了夏黎桐。
夏黎桐的神色淡然,眉宇间没有流露出来任何情绪,像是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
孟西岭却轻叹了口气,很认真地对她说:“这是你的私事,你有权利不告诉任何人。”
夏黎桐看了他一眼:“你不好奇么?”又说,“很多人都好奇。”
孟西岭实话实话:“我也好奇,但是你可以不告诉我。”从夏秋白抱着夏黎桐出现在他家的那一天起,夏黎桐的身世就是个谜,谁都不知道她的生父是谁,包括他爸孟利嵩。说不好奇是假的,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保守的秘密,他不能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去触碰他人的底线,同时也希望她不要忽略自己的感受,不要强迫自己撕开伤口去展示给别人看,会疼。
随后,他又开玩笑似的说了句:“我的好奇心没那么金贵,没必要一定满足。”
夏黎桐轻轻笑地了一下,是她预料之中的回答。就像是她妈说的那样,孟西岭这个人和他亲妈一样,有着深厚的里子,又懂得照拂面子,是个真正的体面人。虽然他们也有着人类的基本**,但却知道什么是分寸感,从不会为了一己私欲去为难别人,更不屑于去探究他人的私密之事,确实是骨子里的高贵。
“但我就是想告诉你。”她朝着他眨了眨眼睛,铁了心地要强人所难,“我要求你好好地听着。”
孟西岭:“……”他简直是哭笑不得,无奈地说:“那行,你想说就说吧,我会听,但如果你在讲述过程中感到不舒服,随时可以停止。”
夏黎桐的心尖猛然一软。
他总是这么的体贴温柔,时刻在意着对方的感受,善良的细致入微。
正因如此,她才会在瞧不起这幅菩萨心的同时,又深深地被他吸引——这世间太脏了,只有他是干净的,清清白白,不染尘埃。
她轻轻点了点头,回了句:“嗯。”随后也没再废话,开门见山:“刚才那个留着公主切的女孩叫陆沁,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比我小两岁,正在念高二。”
孟西岭刚才并没有注意那群学生,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了一群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也没想到她会和我在一个学校读书,可能这是孽缘吧。”夏黎桐虚情假意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陆沁还有个哥哥,叫陆靖,比我大四岁。我亲爸叫陆兆铭,听我妈说他年轻的时候挺帅的,还有些经济头脑,靠着倒买倒卖摩托车配件发了笔大财,后来就开始搞投资、玩股票、炒期货……慢慢地就从平民变成了资本家。男人一有钱就会变坏,尤其是本来就渣的人。我妈和他是青梅竹马,从小在一个穷村子长大,早早就定了亲,当初他说要去大城市闯闯的时候,我姥和我姥爷还把家里的羊卖了给他凑路费,谁知道他一走竟然就不回来了。
我妈这人也是倔,村里人都说姓陆的肯定是飞黄腾达之后就忘本了,劝她早点把念头断了,趁着年轻漂亮,还来的及再找个好人家嫁了,但我妈不信,偏要去城里找他,但是东辅这么大,她哪里找的到啊?到了东辅之后没过几天身上的钱就花完了,又不甘心回老家,只好去打工,机缘巧合之下看到人家养老院有招护工的,没什么学历要求,还包吃包住包培训,于是她就去了,说来也巧、不对,是她的霉运还没到头,竟然在养老院里遇到了自带记者去看望孤寡老人的陆兆铭。那个时候陆兆铭已经很有钱了,九十年代就能开奔驰,一身名牌西装,看起来又帅又有气质,一点也不像是个出生农村的穷孩子。
我妈年轻的时候也是傻,没见过世面,他三言两语就把我妈给哄好了,还把她带去了自己的家里,是一栋别墅。我妈说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那么豪华、那么宽敞的房子,激动的一晚上都没睡着觉,还当自己是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知道住了还没俩月就被陆兆铭的老婆找上门了,还带着人把她打了一顿。”
听到这里,孟西岭一下子蹙紧了眉头。
夏黎桐笑了一下,满含讥讽:“你没听错,就是他的老婆。陆兆铭早在城里找女人结婚了,但他没告诉我妈,把我妈当傻子耍,不仅玩弄我妈的感情,还让我妈当了三儿。我妈也不是一个没皮没脸的人,当即就和陆兆铭断了关系,但是从陆兆铭那里搬出来后,她又无处可去了,只好收拾东西回老家,但是回去后还不到一个月就发现自己怀孕了。越是穷乡僻壤越是人言可畏,你可以设想一下她当时面临着什么样的处境……不光是她每天要忍受着村里人的指指点点,我姥姥和姥爷也没能幸免,我姥爷这人气性大,一下子就被气成了重病,我还没出生他就死了。
我出生之后,我妈要养我,只能外出打工,把我留在了老家,让姥姥一个人带我。差不多在我快三岁的时候,老家给我妈去通电话,说我姥姥快不行了,我妈买了绿皮火车的站票,连夜赶回了家,但也只见到了我姥最后一面。处理完我姥的后事之后,我又突然发烧了,接连好几天都没退。村里人迷信,说是老人舍不得我,鬼魂缠上我了,村里的神婆还给开了几副驱邪的药,我妈刚开始也以为我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直到我的腿不能动了,我妈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即抱着我去了县里的医院,医生说是腰部神经损伤,但是不严重,能治好,不过要尽快做手术,不然越拖越严重。但我妈没钱给我做手术,倾家荡产也没能攒够十万的手术费,只好抱着我去找陆兆铭,希望他大发慈悲,救救我,但是你猜怎么着?陆兆铭根本没见她,他老婆挡在了家门前,让我妈给她下跪磕头,我妈没办法,抱着我给她跪下了,不停地磕头,哭着求她救救我。陆兆铭她老婆得意极了,然后一脚把我妈踹倒了,骂她活该,骂我活该,还说这就是我的命,见不得光的小杂种活该一辈子当个残废……”
讲到这里时,夏黎桐逐渐攥紧了双拳,语气也变得狠戾了起来,瞳色阴沉如浓墨翻滚,显然,她的情绪有些失控了,孟西岭及时打断了她:“桐桐!可以不讲了。”他又温声安抚她,“人间枝头,各自成流,并不是每个人的一生都会一帆风顺,但也不会一直搁浅险滩,你已经闯过了险滩,正在越变越好,千万不要回头,身后的东西也不值得你回头,往前看,前方有光。”
不,前方没有光,光在我身旁……夏黎桐看着孟西岭,在心里这样想。
可是孟西岭愿不愿意一直当她的那束光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想把他一直留在身边。
夏黎桐没有再继续往下讲,为了帮她缓解情绪,孟西岭又陪着她在操场上多转了几圈。
等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夏黎桐又开了口,她决定把自己的身世全部讲完,因为她想让他明白一些事情:“我妈说她当时恨极了,恨不得直接掐死陆兆铭他老婆,但又无可奈何,她没本事,斗不过她,更斗不过陆兆铭。再后来,她实在是养不了我了,更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病越来越严重。那个时候她甚至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老家也回不去,之前为了给我治病,她已经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所以、她只能把我放在了孤儿院门口。在当时的情况下,孤儿院要是愿意收留我,我还能有一条活路,比跟着她强。”
除非走投无路,不然任何一位母亲都不会出此下策……孟西岭忽然就理解了夏秋白的笑里藏刀和处心积虑。
红尘嚣嚣,有人白履不沾,河清海晏;有人满身泥泞,沧海横流。
夏秋白就是后者。
夏黎桐:“再之后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我真的不怨她,一点都不怨她,我完全可以理解她的选择,如果换作是我的话,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而且她的运气也不算是太差,孤儿院里有一位老院长,每天都会帮她按摩双腿,不然她的腿部肌肉早就萎缩了,更何况她的病还整整拖了三年才做手术,又是腰部神经的高难度手术,能被治好已经实属万幸。
所以,她从来没埋怨过自己的妈妈,她只是痛恨陆兆铭,痛恨所有的不公——凭什么我和我妈要经历这种事情?凭什么你陆兆铭儿女成双家庭圆满,我和我妈却要经历走投无路母女分离?
我妈不和你计较了,但我一定要和你清算到底。
风水就是要轮流转,往死里转。
迟早有一天,我一定要让你陆兆铭跪在我的面前,舔我的鞋。
夏黎桐咬着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内心涌起那股癫狠劲儿压了下去,再度看向了孟西岭:“我妈或许不是一个好人,但对我来说,她绝对是一个好妈妈,她真的很爱我,从她决定要生下我的那一刻起,她就把所有的爱全部给了我。”
你爱你的母亲,我也爱我的母亲;你妈是菩萨,对我来说,我妈也是。
我们也不是臭水沟里的老鼠,为了活着而已。
孟西岭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同时也终于明白了母亲临终前对他说的那句话:“我走了之后,不要和夏秋白计较,只要你不挡她的路,她就不会动你。”
母亲不是在奉劝他忍气吞声,而是让他给夏秋白留一条路。
随后,他问了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些事?”
夏黎桐:“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妈说我已经长大了,有资格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必须去面对它。”
孟西岭不置可否,但还是说了句:“你有一位很完美的妈妈。”
夏黎桐舒了口气,然后点头表示赞同:“是的。”又冷冷说,“但我也有很多仇人。”
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大的戾气?孟西岭无奈一笑,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所以,你更要越活越精彩,越活越漂亮,让你的仇人们望而生畏。”
夏黎桐身高将近一米七,绝对算是高挑的身材,但是在一米八八的孟西岭面前却像是一只小奶猫似的,他轻松一抬手就摸到了她的头顶。
夏黎桐莫名气闷,感觉他揉自己脑袋的时候和揉皎皎、花狸子的猫头的时候没区别。
还有,她的内心才没那么光明灿烂呢,也不要活得大气漂亮,她就是要血债血偿。
又在操场上转了几圈,孟西岭感觉时间已经不早了,就催着夏黎桐回家,然而一走出校门,他们就看到了夏秋白。
夏秋白今天穿了件浅棕色的大衣,蓝色牛仔裤,黑色过膝长靴。大衣是收腰款,紧贴她纤细的腰肢;裹着长靴的双腿笔直修长,身材相当完美,她还将长发盘了起来,露出了白皙的天鹅颈,面部和颈部皮肤上没有一道皱纹,足以见得她一直在精心保养着自己,皮肤状态即便是和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
“妈?”夏黎桐很是惊讶,完全没想到她妈会来。
孟西岭也有是意外,但这一次,他看向夏秋白的眼神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冷漠与疏离。他原谅了夏秋白,也放过了自己,像是母亲说的那样,不要和她计较,给她一条路。
然而夏秋白却越发的无所适从,因为孟西岭生着一双和他亲妈酷似的眼睛,就连眼神中透露出的悲悯都一模一样,像是寺庙中高高在上的金身佛祖注视着台下的芸芸众生。心怀鬼胎之人畏惧佛祖的目光,怕被看穿,怕遭报应……
罗怡初临终前,总是以这种目光注视着她,似乎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内心,把她心里的那些算计和龌龊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确实是没做出过对不起罗怡初的事情,但她并没有善待她的儿子。
一个家庭的资源就那么多,她必须为自己的女儿争取到最优越的资源。
就好比桐桐刚上小学三年级时,有一次学校开展亲子活动,刚巧上临近高考的孟西岭也需要开家长会,还在同一天。按理说她和老孟完全可以分开去给两个孩子开,但是,那是桐桐的学校第一次组织亲子活动,别的小孩都是爸妈一起去,她的女儿怎么能没有爸爸呢?会不会被同学指指点点?会不会被人骂她是个没有爸爸的小孩?
别人家的小孩有的东西,她的女儿也必须有,一点都不能缺。于是,她假意委曲求全了一番,让孟利嵩对她们母女心疼的不行,甩下了自己即将高考的儿子不管,去了她女儿的学校参加亲子活动……与之类似的事情数不胜数,她一直在掠夺本属于罗怡初儿子的资源。
但孟西岭从未和她计较过,即便看透了她的秉性,也从未挡她的路。他像极了他的母亲。越是如此,她越是心里有鬼、惴惴不安。
这孩子也从未改变过对她的称呼,一直喊她“夏阿姨”,和罗怡初还在世的时候一样,像是在故意提醒她:你永远亏欠着我妈,永远是我妈的护工。
所以她并不亲近孟西岭,甚至是厌恶他,因为只要一看到他,就会让她想到自己对罗怡初的亏欠,想到自己做出过的那些亏心事。
但是女儿好像对他很是依赖,让她无可奈何。
“上车。”夏秋白甚至不愿意多看孟西岭一眼,对夏黎桐说完这两个字之后,就拉开了身后的车门,迅速上了车,像是遇到神佛后落荒而逃的小鬼。
夏黎桐不情不愿,不想上车,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妈等会儿肯定又要啰嗦了。”
孟西岭轻叹口气,劝了句:“回家吧,有时间我再来看你。”
夏黎桐瞟了他一眼:“别总说有时间,说具体时间。老男人,小姑娘没那么好骗!”
孟西岭:“……”
他忍无可忍地问了句:“我真的很老么?”
都给他喊出年龄焦虑了。
不老,但是,夏黎桐就是故意使坏:“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你都上大学了,你说呢?”
孟西岭咬了咬牙,点头:“行,刀别想要了,老年人需要留着刀拆快递。”
夏黎桐:“……”
可恶的老男人!
有事喊人家男菩萨,没事就喊老男人【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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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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