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陌生的亲人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穷书生,很穷很穷的那种。我爹早早过世了,娘为了将我们兄妹几个拉扯大,一人要做好几份工。

世人常言亲戚间互帮互助,可是,那是有余钱的人家才能出得上力。像我们这样贫寒卑贱的家族,出了这样的人家,必定是要躲得远远的,生怕被赖上。

我家有兄弟姊妹五个,我是老四,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我娘一个弱女子要养活六张嘴,这无疑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垮人命的石头。

五个孩子里只有我上了书房,读书识字,其实这个读书的前都是一家六口从吃饭穿衣的钱中拼命省下来的。我母亲虽不识字却也知道,穷人家的孩子要想改一改命,只有这一条路。

之所以选择供我去读,一是因为我年纪小且自幼身体弱干不了什么活,哥哥们疼我,二则是我更加聪慧些,我娘觉得把宝压在我身上胜的机会更大。

如此来之不易的机会,我要紧紧攥住,因此没日没夜地苦读便成了常态。终于,十七岁那年成功参加了乡试。那年,也是我和十娘相遇的时候。

乡试结束后,要等上一个多月才能放榜。我来省城的路费还是全家一起凑的,根本就没钱回去。好在我读书多年,字还算可以,于是我干起了替人抄写书卷古籍的活计,希望能筹够路费。

我和十娘是在一家小酒馆认识的,我晚上替人家抄书,白天就在酒馆里帮忙。十娘是酒馆店家的女儿,那老店家姓沈,单名一个奇字,十娘是他的幺女,百般疼爱自是不必说的。

那段时间,我就宿在酒馆的下人房,吃着酒馆每日的剩菜,在别人眼里这可能算是凄苦,但在我这,能吃饱饭已是莫大的幸福。

当然,酒馆也不是日日都有剩菜剩饭的,没有的时候,我便硬挺着,这么多年挨饿的经验告诉我饿两顿是死不了人的。若是攒够了路费还能有余钱,那简直是太好了,这么多年虽然嘴上不显,但我对这个家是时时怀有愧疚之心的。

大哥二哥整日去给地主家干农活,母亲每天出去接浆洗的活,三姐也是整日替人家刺绣简直要熬瞎了眼睛,就连我最最小的五妹也懂得跟在喜事丧事后面赚些零用。

只有我,只有我整日坐在家中读书写字,每每家人对我投来那种既艳羡又欣慰的眼神,我都会泛起汩汩热流——我必须赢。

沈十娘是个极柔的女儿,又有一次她来找我核对账目便关切地问我生活的怎样。那时肚子不争气,咕咕的叫了起来,我在这位年轻得姑娘面前羞得满脸通红。

“你怎么不吃饭?”她温柔地看着我。

我不说话,也许是天生内向,又或许是害怕别人看轻,我不敢说自己穷得连饭都吃不上。

她没有逼问,笑了笑,“近日酒馆的生意好,你肯定是还没来得及吃饭吧。小宋,给崔先生拿些饭菜,快入夜了饿着肚子像什么话。”

小宋,是店小二,也是沈奇收养在身边的孤儿,和这对父女感情极好,说是一家人也没什么差别。小宋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按照吩咐把饭菜端到了我的小破屋,那天,是我第一次吃这种香甜的饭此生难忘。

十娘很看好我,她说我既懂礼数又识诗书,以后必会大有作为,千万不要为这一时之困而放弃。我点点头,第一次对“美丽善良”这个词有具象的认识。她是这样的好,没有人会不喜欢她,也没有理由不喜欢她。

包括我。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对她生了别样的心思。那一日,我有个读书好友路过,随口提了一句他的亲事,我一边祝贺,一边忍不住想,若是以后我娶亲了,我的娘子该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我想她会贤惠、会温柔,会轻轻帮我研磨,会抱着我们的孩子晒太阳。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我的妻子,掀开盖头,那是十娘的脸。

这样的一张精致美丽的脸,却让我惊恐了好久,我不敢叫旁人知道自己对这位姑娘生了如此龌龊的心思。她若天上云,我若尘间泥,两个差距如此大的人本是不该相识的。

一旦相识,十有**必是孽缘。”

沈绛攥紧了茶杯,脸上已经显出薄怒。

“后来,在我快要回家的时候,十娘给我送行,临末她送了我一个香囊,鸳鸯戏水的图案,然后她害羞地跑开了。

很多时候,很多话,不必明说。一个娇羞的眼神、一个怯怯的笑,会比任何言语更有力量。我回家的几天后,榜单公布了。我中了!一时间,昔日里躲着我们的亲戚全都像恶犬扑食一般涌上来,嘘寒问暖,好不周到。

我跟娘说,我有了意中人,我很喜欢她要娶她为妻。我娘笑着答应了,说我喜欢就好。我高兴地睡不着,翻来覆去都是十娘的脸。

中了榜要进京,我不敢耽搁给十娘书信一封写明了我的心意,承诺定会娶她、叫她等我,之后便立即启程。

圣上封我为家乡的一个小官,虽然品阶不高但我已经很满意了能让家人吃饱穿暖、若是做得好甚至能让一方百姓再无饥饿,这是莫大的荣幸。

后来,我如约,娶了十娘为妻。”

崔晨说到此处,整个人都透着一点笑意,再无方才的凝重。

“郎情妾意,天作之合,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形容了。只可惜……”

“可惜什么?”沈绛催促道。

“在我上任的第四年,十娘怀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我被调任到凌宁。赴任路上,我们遭到了劫匪。然后,十娘和孩子一起不见了。”

“难道你就没有派人去剿匪?没有找过他们?”

“我当然有!”崔晨激动异常,“我当然找过。这二十年来我从未停过对他们的寻找,可是他们母子就像人间蒸发一般,再无踪迹。”

沈绛冷笑一声,“崔大人,您如今的儿子可是只比在下小了一岁而已。所谓深情,不过如此。”

崔晨一怔,喉咙滚动,却不知说什么好。

在来各处查访之前,沈绛早就把所有官员的底都摸透了。这位崔大人,三子一女,甚至有了小孙儿。事业有成、儿孙满堂,担得上一句春风得意。

俩人谁都没把话挑开,不过,父子关系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

崔晨躲开沈绛冷淡的目光,小声问了句,“她还好吗?”

“劳大人挂念,家母已经去世十多年了。”

崔晨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眼泪瞬间涌出来,连成了串。

“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会?崔大人如此聪慧,难道不该早就猜到沈十娘大概早就死了吗?身怀六甲,被土匪虏去,即使不被杀也大概沦落街头了。她撒手人世之时,大概也正是崔大人新婚燕尔的时候。每每午夜,你可曾梦到过可怜的妻子和无助的孩子?你在害怕什么?看着我回答!”

沈绛步步紧逼,他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还有,你说错了。沈十娘不是一个极柔的女子,她坚强、她刚烈,她聪慧。在背井离乡、最是孤苦无依的时候,母亲也仍然没有放弃我们,将我们养大。”

崔晨张了张口,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孩子,你能原谅我吗?”

“你欠我母亲的,欠我哥哥的,却唯独不欠我的。他们一个失去了丈夫,一个失去了父亲,而我从始至终便没有过父亲。我没有资格替他们原谅,崔大人要是真想悔过也好办,以死明志,再刚烈不过。

可是,你舍得吗?你能吗?这么多年,你的身上又攒下了多少因果?你又成为了丈夫,成为了父亲,你抛不下的。所以,别再提原谅了,你不配。”

这些话字字句句扎在崔晨身上,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了。

沈绛拂袖而去,却已然湿了眼眶。

沈绛凭着记忆找到来时的路,脚步急促,忽然听见一句苍老的喊声,“孙儿。”

他的脚步一滞。

“孙儿,你是我孙儿对不对?你长得和你爹小时候一个样。”

那老夫人颤颤巍巍地向沈绛走过来,流下浑浊的泪珠。

“老夫人,你认错人了。我姓沈,名绛,是当今朝廷三品命官,并非您的孙儿。”

沈绛不再停留,夺门而出。

“你是说崔晨那个老匹夫是聿之的亲生父亲?”

段祈放下手里的策论,专心听十七报告。

“是的。那老家伙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自己已经儿孙满堂了,忽然又想起来被他忘在一边几十年的前妻,真是恶心人。我都有点心疼小沈大人了,摊上这么个爹,倒了八辈子霉。”

“行了,他现在在哪?我去看看。”

“估摸着应该刚出崔府没多久。”

段祈急匆匆出了门,一个纵身便不见了影子。十七的眼睛瞬间瞪大了,“靠!这么多年不见王爷动武,我都快忘了他也是个中高手了。”

段祈是在澄开湖边找到沈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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