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山州境唯有苍梧这一座大山,延绵而下的潇湘二水哺育了全州近百万人,但人们很少感恩潇湘之水,更多是编排着神鬼志异的莫须有传闻。
河女吃财,厉鬼回门,青石索命诸如此类,灵异之事,不胜枚举。其中就包括——狐妖夺舍。
秋日的苍梧山麓带着阴冷,秋风如刮骨,天色昏沉。
火光沿着山路,吵闹声响彻苍梧。
玉娘紧紧地捂着小妹的嘴,不敢让她发出一点声响。一旁的大妹脸上灰扑扑的,怀里还抱着只瘫软着的半死的狐狸。
半日前——
“不干活的臭婆娘,我抓不住这死狐狸了!”男人操着粗犷地声音怒吼道,一只白狐狸被他捏着脖颈,正激烈挣扎着。
他几次用力要拧断狐狸的脖子,却总是用不上力,仿佛冥冥之中有股力量阻止着他掐死狐狸。
屋内,妇人坐着仍是不动,手里针线翻涌,大妹匆匆跑到屋外,看着男人和手里的狐狸“缠斗”,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死妮子,不知道帮你老爹!把篱笆拦上去!”男人手臂上被狐狸爪子抓破了一道道血痕。
“这狐狸要是跑了,老子扒了你的皮!”
等到大妹关上篱笆门,院子成了封闭的圆,男人狠心举高狐狸,白狐察觉到危险,挣扎地更加剧烈,“碰!”狐狸被狠狠地摔落,呜咽着昏死过去。
男人拎起疲软的狐狸,放到耳边,感受到到还有心跳,气血上涌,更生气地就又要摔下。
“邪了门了,掐还掐不死你。但——老子摔也能摔死你这只畜生。”
他刚要摔,狐妖夺舍的传闻直接出现在脑海,有些犹豫。
看到一旁发抖着的大妹,男人三角眼一转,随便扔下狐狸,走到从柴垛旁拎起个斧头,掂量几把,刃上几个豁口,照样能用。
“死妮子过来!”男人恶狠狠道。
大妹攥了攥衣角,唯唯诺诺地跑到男人身边,怯生生地抬头看着他。
粗重的斧柄猛地打在手背上,铁刃受重力影响,硬生生地砸在土地上,溅起一片尘灰,她被带得踉跄,无措地拿着斧柄,费劲力气才抬起一小块距离。
她平时干活用的都是小型的斧子,最多七八斤。大斧子都是她阿爹平日里带出去猎物、砍伐的。
“老子今天抓这狐狸累了,你给我宰了它,把皮毛完整地割好,里面的肉就归你。”
语罢,大妹浑身颤抖地更加厉害,握不住的斧子砸地,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随了她娘,此刻盈满了水汽与恐惧,“阿爹,不行,我没杀过狐狸,我不会……”
她阿娘教她知书明理,时不时也会对她说些邻里传闻,自然也包括着狐妖夺舍一说。她一个孩子,连鸡都没杀过,怎么敢砍狐狸。
“白山!你敢让我家阿欢杀狐狸的!”妇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木屋门口,扶着腰急言道。
布衣荆钗难掩花容月貌。
白山闻言,恶狠狠地盯着妇人腰腹上的弧度,“臭婆娘,要不是郎中说你这胎是男娃,老子早打死你了!”他拎起斧子,啐了大妹一口,悻悻地又要出去。
“看住了,它跑了,我扒你的皮给贵商。”他踹了脚篱笆,惊飞乡道上的鸡鸭。
大妹见男人走远,方如蒙大赦般跑到妇人身边。
妇人本名只知道有个玉字,究竟是哪个字,谁也不知道,便拣了个简单的“玉”字,旁人爱唤她为玉娘。
她缓步走到昏死的狐狸身边,低眉垂目地抚摸半响,似是不忍般抱起白狐,向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轻声哄着。
“阿欢,你喜欢这只小狐狸吗?”
她柔声道。
“阿欢,想不想离开这里?”
声音更加柔软起来。
“阿欢,我们带着小狐狸和阿悠走吧。”
大妹仰头,只见玉娘泪水润湿面容,滴落在白狐皮毛之上,发出阵阵白光,但玉娘像是没看见般,还在兀自哭着。
玉娘已经来到白家村近十年了,孩子生了两个,现在更是怀着孕,周边乡里不再怕她逃走,路上看着她也是笑呵呵地打招呼。
但三个人一起离开实在是显眼。
因而大妹背着背篓,篓子里装着狐狸和镐头,还有些干粮,一副要上山摘草药的态势,率先被她打发到上山的路去。
“一定要藏好,晚一点阿娘来接你。”
路上遇见几位婶子,都乐呵呵地送大妹上山。
等到夜色晚些,她便抱着熟睡的阿悠,晃荡在村路,仿佛是在遛弯,时不时和村口村尾的闲人聊聊。
以她对白山的了解,后半夜三更天他才能赌完钱回村。
“玉娘,你家大妹回家了吗?怎么没见她下山?”
玉娘哄着阿悠,随口回道:“早就回了,这会儿估计在家烧饭呢。”她努努嘴,示意那人看向她家屋上的炊烟。
“那就行。玉娘啊,你也早点回去,肚里的孩子可不能累着。”那人扛着锄头,拎着个野兔子向自家走去。
一旁的大娘笑骂道:“真是个糙老爷们!玉娘害喜得厉害才出来透口气,现在能下地,这是玉娘有福气,生下来的男娃指定是白白胖胖的。”
玉娘不作回应,她可从未忘记生阿悠后,这些人嘲讽打骂她的嘴脸。
趁着几人笑作一团,玉娘抱着阿悠,悄悄摸上了山路。
从白家村下山的路上有好些个人家,断不会让她下山去,她只能上山去。
冥冥中,她觉得山上一定有出路。
苍梧山前半段山路平整,走得人多。大妹为了躲藏,沿着山路向上,跳入荆棘丛里,走出了一条别样的崎岖道路,但误打误撞,她发现了个方便隐藏的山洞,看样子是狐狸洞。
她抱着小狐狸,一骨碌地滚了进去。
路上她悄悄刻下了阿娘教她的记号,只有她和阿娘知道,顺着记号走便能找到她。
山路对于一个有孕还抱着孩子的妇人实在是难走,但她不能停。山路越向上,便越崎岖。
单手抱着阿悠,弓着身子忍痛,仔细辨认每一个记号,汗水都要打湿衣衫。
她刚触上狐狸时,狐狸说:“求你救救我。”
“救救我。”
“救救我——”
狐妖夺舍,有两个主流版本。
第一版是最早流传开来的,说得是一户人家的妇人常被打骂。
一次上山,救了只濒死的狐狸。为报恩,狐妖让她许下愿望,她说:“我不会携恩图报的。”可妇人下山没多久便香消玉殒,狐妖借尸还魂,屠尽了妇人夫家,从此只要有女子遇见负心人,狐妖便会夺舍,杀尽负心之人。
第二版是后来演变的,说的是一个男子猎杀了只即将成仙的狐妖,大妖不甘,夺舍了这男子,却还拘着男子的魂魄,让他亲眼看着自己家破人亡,到了地府也还是带着男子魂魄,一起体验十八层地狱刑罚。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希望白山、白家村被屠杀殆尽。
她最好的十年,投入了这座小村子。
获得了蹉跎的青春,获得了满身的伤痕,获得了被其他人嫌弃的两个女娃娃。
她沿着记号找到了她的阿欢,身上有很多血痕。狐狸洞很小,但可以容纳阿欢和阿悠。她蹲在洞口,轻轻抚摸了下不知生死的狐狸。
她又听到狐狸说:“上山,上山——”
她能听到山林中嘈杂起来了,应该是被发现了吧。
但那又如何?
“阿欢,你是长姊,保护好妹妹,好吗?”玉娘太强人所难了,阿欢如今也才八岁,害怕暴力的爹,害怕寂静的山,害怕没有阿娘陪在身旁。
可她只是点头,继续轻捂着妹妹的嘴。
“天亮,阿娘天亮一定会回来的。”
她把狐狸放在衣襟里,有如神助般,灵巧地跃上山体,借着满月的月华,向顶峰跑去。
山顶的风冷得彻骨,秋风此刻是罡风,青石屹立于原地,月华无法被吹碎,打在青石,镀满银辉。
玉娘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若无狐妖相助,她一个身子笨重的人断然上不了这陡峭的锋。
她靠在石头边,看着前方山麓的火光,心脏狂跳,身下濡湿,应当是小产了,鲜血透过衣物,染红青石。
强烈的吸力令她向后倒去。
扶摇幻境,天地颠倒,阴阳逆转。
如血般的朱砂红字闯入玉娘双眼,她呢喃道:“一株因果误,一植肉血骨。月上扶摇出,定踏登仙路。”
扶——摇——草——
怀里的狐狸似乎摆脱了虚弱的状态,灵活地探出头脑,看清景象后便跃下臂弯,冲向水流中的青石。
“砰——”
狐狸撞上青石,果真唤出苍璞。
“九百年的狐狸妖?怎么会这样狼狈?”苍璞看着灵魂状态如此虚弱的狐狸,奇怪想道。
狐狸开口人语:“玉娘,救救我,我要死了,我需要扶摇种子。”
扶摇粒种无需种植,整颗吞服也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救狐妖一命更是轻而易举。
她看向青石上的朱砂红字,只觉得每个字都是要她的命换。
玉娘呢喃,“可是,我没了命,还怎么去见我的阿娘阿姊?我的两个娃娃又该怎么活?”
苍璞叹息,想来是无缘了。
狐狸不甘地尖叫着,略带癫狂地引诱着:“只要你救我,我愿意帮你复仇!”
“你希望白山怎么死?”
“凌迟行吗?我最会凌迟了!”狐狸一动,神魂便透明几分,但扶摇幻境会延续它的生命,直到交易完成,或交易失败。
“我养你的阿娘阿姊!我养你的两个孩子!”
狐狸对着玉娘跪拜,“求求你,救我一命。”
它只差一百年便能修成仙位,它当然不要放弃。
苍璞蹙眉,但没有规则说不能用其他人的命,只好道:“玉娘,你可愿意为这小狐狸,献出灵魂与生命,以换取扶摇之种?”
狐狸呜咽着,祈求着她答应。
柳灵毓冷声打断道:“可以。”
“但——我不是玉娘!”
她不是玉娘,她不是谁的附属品。
“我有名有姓,不是什么白家玉娘。”
“我母姓为柳,本名灵毓。”
柳灵毓,苍梧州监察令柳池华之女。二八年华之时,上山途中走失,从此不知所踪。隔日,白家村白山家出现了个“疯婆娘”。
她重梳青丝,整理布衣颈口,抚平衣角褶皱。
柳灵毓看着幻境外睡得正熟的二女,心中尘封的关于阿娘与阿姊的记忆逐渐清晰,泪水再也不能控制。
泪水滴于天空,扶摇草迎风萌发。
“我柳灵毓,愿意以凡躯皮肉,魂灵永不超生为代价,求取扶摇之种,以救妖灵。”
“无怨无悔。”
她之蜉蝣躯壳救狐妖一命,换得我的阿欢、阿悠余生无患,足矣。
今天生病,没学习,先补一章更新[竖耳兔头]
假条依旧,1.5恢复更新,现在可能随时会发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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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恍惚三十年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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