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荷是在回来的路上撞见少年的。
看他不知何时出了门,又回来,缠绕在周身的绷带都已经渗出了血,整个人犹如浴血小人,但他似乎毫无所觉。
天色渐暗,夜风夹杂着刺骨的寒意,她连忙将人拉进了屋,“你出去了?”
周怀砚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别开了视线,“嗯”了一声。
浓郁的血腥味萦绕在裴玉荷鼻尖,她头疼地对着全无所谓的少年束手无撤。
“我还去给你叫大夫吧。”
她刚准备离开,就被人叫住了。
“你听过一个人的名字吗?”
裴玉荷闻言一愣,诧异问道:“什么名字?”
平淡的二字,却像是在少年的舌尖犹豫了许久才吐出。
“鹤至。”
“轰隆——”
雷鸣声乍响,吞没了少年的话。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打在半开的窗户上,将屋里打湿了些许。
裴玉荷无奈,只能先去关窗,等再回头问少年刚刚说了什么时,他只是出神地盯着一处,摇了摇头。
而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惊呼声,奔相告走,“老爷醒过来了!”
裴玉荷立马跑了出去。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转身时,少年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狠厉。
他必须要完成任务,既然她迟迟拿不出能改变他想法的东西,那么另一件重要的条件就不能抛下。
身上碍事的绷带被他扯下,方才去主院的时候差点被识破。
他也应该料到,自从那天发生的事情以后,主院的戒备会更高,要不是这些碍事的东西他就得手了。
受伤与他而言不过家常便饭,只要不涉及死亡,都不过小事。
不过这一趟并没有白跑,至少那些人都处理干净了。
他捂住血流不止的腹部,看不出颜色的玄衣被他解开,将拆开的绷带紧紧地缠绕在腹间,随后将佩刀重新挂好,里面是半缺的残刀。
裴玉荷听到外公醒了以后,便惊喜地想要回去叫人,结果转身就看见少年自己出来了。
苍白的脸色看不出表情。
“你怎么又出来了?”
周怀砚笑了笑,“郝公醒了,身为叨扰的客人自然要前去问候一二。”
他面色如常地走到裴玉荷身边,“走吧?我如今已好多了。”
裴玉荷不相信地将他上下打量,本来还警惕这家伙是不是还没放弃动外公的心思,但是看他现在这幅模样以及主院周围的暗卫,料他再神通广大,也做不到在这么多人前干坏事。
手中的伞将两人遮住,由于伞面并不大,于是两人靠得极近。
浓郁的血腥味被湿泥味冲淡,但仍然挥之不去。
裴玉荷闻得有些头晕,“也好,正好去能让大夫瞧瞧。”
少年垂眸,“如果有机会的话。”
手中的纸伞被身旁的人接过,她想要拿回来,便抬头看见了少年清晰的下颌,正看向前方的雨路。
见他走得还算稳当,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问题以后,裴玉荷也是任他撑伞了。
到主院的时候,发现都是人,几乎整个郝府的人都在这了。
红鸾一见到她就迎了上来,“小小姐你来啦!老爷正在念叨你呢,你快进去吧。”
裴玉荷有些踌躇,第一次产生了近乡情怯感,她下意识看向身边收伞的人,恰好对上他抬眼。
少年被她这紧张的样子逗笑了,“怕什么?你不是一直想要见吗,还不快进去?”
确实。
她来到黎州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听说了重病的外公,她很久没有见过外公了。
可是……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尤其是在她踏进门槛的那一刹那,那种无法言说的怪异几乎攀爬上了她的脊背,让她无法再继续向前一步。
几乎是条件反射,她再次回头。
门外的少年只是含笑看着她。
那种诡异感更强烈了,尤其是在她再次回头的刹那,可以说是到达了顶峰。
裴玉荷头皮发麻,垂在身侧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栗。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冲了出去。
她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少年的手臂,在对方错愕的视线下,语气强硬道:“你跟我一起进去。”
周怀砚差点维持不住表情,他想要收回手,但少女的手攥得很紧,似乎很怕他挣脱开,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放松了下来,提醒她,“郝公要见的是你,是他的亲孙女,而不是我这个外人。”
裴玉荷才不管这些,语速飞快,“你不是外人,你是护送他孙女来的恩人,不管怎么样,和我一起进去。”
“……”
两人四目相对。
最终还是周怀砚败下阵来。
他原本放在身侧的拳头微松,还是半推半就地跟了进去。
这不是裴玉荷第一次进主院,当然也不是她身边人第一次。
和记忆中幼时的摆设并没有多大的分别。
一进屋,扑面而来的热气以及浓郁的药味,萦绕在鼻尖。
遮风的屏风隔绝了大半视线,咳嗽声仍然不断从那边传来。
她刚靠近,就听见有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是小荷儿来了吗?”
裴玉荷鼻尖一酸,“是我,外公,我来看你了。”
绕过屏风,便瞧见了依靠在床边的老者。
和记忆中的老顽童不一样了,那满头操劳过度的华发,让人心中一紧。
世人皆知郝公这一尊称,但其实这位黎州知府的名字也与黎州有解不开的缘分。
——郝黎生。
郝黎生出生那年,黎州还只是一个穷乡僻壤之地,没有后来的繁华和所谓的桃源美名。
郝父与其夫人翻遍了各种书籍,仍然没有找到心仪的名字,便直接取黎州的黎字,又因在黎州出生,便叫黎生。
而他后面所做之事,也没有辜负这个名字,更没有辜负黎州及黎州百姓。
旁边端着熬好药的郝清平,见药稍微凉了一些,便递给了正欣慰打量自家外孙女的父亲。
老人闻到那股刺鼻的药味,便不受控制地紧皱着眉头,牙关在无意识间咬得更紧。
裴玉荷看在眼里,她记得很清楚,外公最讨厌喝药了。
小时候每次喝药她在的时候,都要靠她变着法子哄,喝完药以后,还必须要把好不容易偷藏的蜜饯给小老头解苦。
每次喝完药以后,小老头都偷偷告诉她。
“小荷儿,喝药真的好苦,如果以后我生了很严重的病,一定不要喂我很苦很苦的药,太折磨人了。”
太折磨人了……
“呕……”
“爹,”郝清平无奈,只能用另一个方法去激他,“只有你好一些,黎州的百姓才有盼头,你是他们的主心骨。”
如果你都彻底倒了,那么他们就真的没希望,没盼头了。
听到这句话的老人果然缓缓地睁开了混沌的眼,他依靠在郝清平身上,看着那药,在身旁人抵在唇边时,一口一口慢慢喝干了。
“……每次都拿这个借口,我耳朵都听出茧了。”
“但有效不是吗?”郝清平好笑地给他擦了擦嘴。
郝黎生叹了口气,不想和他说话,于是委屈地看向比记忆中长大许多的少女,以及——
他的瞳孔在触碰到少年时骤然一缩。
少年抬眸,冰冷的视线激得人头皮发麻。
就在他刚要说些什么时,唇边突然抵住了一枚硬物,他下意识舔了舔,眼前忽地一亮。
“是蜜饯!”
原本到嘴边的话,就散了。
少女笑眯眯地歪头,挡住了他和另一个人的视线,“怎么样外公?现在还苦嘴吗?”
“果然还是小荷儿最懂我了,嘴里那难喝的苦味散了不少。”郝黎生笑眯眯地嚼嚼嚼。
“对了外公,”裴玉荷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将被她挡在身后的少年暴露出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一路护送我的少侠,前几日也是他保护了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搭在了少年身侧的刀柄上,将它不动声色地捂住。
周怀砚垂眸,看出她的小心思。
他眼眸微闪。
而下一瞬,对面传来的话让他不敢置信抬头。
“我知道你,”郝黎生点头笑了笑,“之前清平便同我说过了,不愧是少年出英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甚至与我曾经的一名学生像极了。”
“……学生?”周怀砚能听到自己的声音隐隐颤抖。
“爹!那个人他不可——”郝清平猜出他接下来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瞪了回去。
“我这位学生,在如今世俗的眼光来看,或许名声难堪,甚至若是有人传出去我还念着他,恐怕我这位置也难保,”郝黎生怀念地看向他,“可我仍然不信,不信他真是那般欺世盗名,我的学生我如何能不了解?”
那双重病后些许浑浊的眼逐渐犀利,紧紧地盯着少年颤抖的眼眸,“他是被冤枉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试图为他平反,可收集到的证据却桩桩件件能让他永不超生,可我仍然不信!”
“赤子之心被人践踏!圣人心难测犹如污秽的沼泽。鹤至如此,峋儿如此,当年我就是瞎了眼!瞎了眼才信了那人,害得我最优秀的学生和幼女落得万劫不复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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