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九月初的骄阳仿佛要将大地最后一丝水汽都蒸腾殆尽。蝉鸣声不再是背景,而是化作了有形的热浪,一**冲击着明德高中的每一扇窗、每一面墙,在崭新的校舍间固执地回荡。
高一(3)班的门口,卓岂像一尊冰雕般伫立着。他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藏青色校服,衬衫纽扣严谨地扣到最上面一颗,黑色短发利落地贴在额前,几缕被汗水微微濡湿的发丝倔强地支棱着,却丝毫不显凌乱。他左手腕上那块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哑光黑色运动手表,指针无声地滑动,精准记录着流逝的时间。他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喧嚣的教室——兴奋的喧哗、故作成熟的寒暄、对新环境小心翼翼的试探,这些青春的躁动都被他冰蓝色的瞳孔过滤、冷却,最终化为一片漠然。
“随便坐!”讲台上,班主任李老师拍了拍手,试图压下嗡嗡的声浪,他声音洪亮,带着点长期训导学生练就的穿透力,“今天是临时座位,下周会根据身高和视力情况重新调整,大家先熟悉熟悉!”
命令下达,人群开始流动。卓岂没有丝毫犹豫,目标明确地走向教室靠窗最后一排的座位。这个位置视野极佳:左边是明亮的窗户,可以望见远处绿茵茵的操场和环绕校园的梧桐树;右边是墙壁,形成天然的屏障;前方则能将整个教室尽收眼底,而自己却处于老师视线的边缘地带——完美符合他“观察而不被过度观察”的要求。他放下那个看起来同样整洁、没有多余装饰的黑色双肩包,动作流畅而安静。从里面取出的不是新发的课本,而是一本已经翻阅得有些卷边的《高等数学》。随即,一副降噪耳机覆盖住耳朵,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只留下耳机里播放的BBC标准英语听力材料那冷静而清晰的语调。他翻开书页,目光沉入复杂的公式与定理之中,仿佛周围逐渐热闹起来的教室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哇——!这个位置超棒!视野无敌啊!能看到整个操场!待会儿体育课肯定一目了然!”
一个过分活泼、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毫无顾忌的声音,如同热油滴入冷水,猛地炸裂在卓岂的听觉屏障边缘。他微微皱眉,从数学的抽象世界里被硬生生拽回现实。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头发像被台风扫过般乱糟糟的男生,正兴奋地指着窗外,手舞足蹈,仿佛发现了新大陆。然后——在卓岂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或者说他根本不屑于做出反应)的瞬间,那个身影就带着一股热气,毫不客气地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书包“哐当”一声砸在桌面上。
“你好啊同桌!我叫薄奇!薄是薄薄的薄,奇是神奇的奇!”男生转过脸,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得过分的白牙和两个深深的酒窝,笑容灿烂得几乎能灼伤人,“你呢?你叫什么名字?第一天见面,多多指教啦!”
卓岂的动作停顿了零点几秒。他慢慢摘下一边耳机,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这个突然闯入他精心构筑的“宁静结界”的生物。薄奇穿着同样的藏青色校服,但效果天差地别: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扭成了奇怪的形状;衬衫下摆一边被随意地塞进裤腰,另一边则顽皮地溜了出来;袖口卷得高低不一;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我早上起床跟被子打了一架然后匆匆忙忙赶来的”气息,充满了无序的生命力。
“……卓岂。”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清冷,没有任何多余的音调起伏,像是在念一个与己无关的标签。说完,他抬手就要将耳机重新戴上,意图将这个噪音源彻底屏蔽。
“卓岂?”薄奇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哇!好酷的名字!听起来就像热血漫画里那种智商爆表、实力超群但超难接近的天才主角!自带光环的那种!你是哪个初中毕业的?我是七中的!我们学校超小的,说出来你可能都不知道,操场都得跟隔壁小学共用,一到下午全是小豆丁,跑步都得绕着弯儿……”
卓岂深吸了一口气,九月的热空气似乎都带着薄奇话语里的热度,让他胸口有些发闷。他默默地把耳机音量调到了最大,试图用英语新闻主播沉稳的声线构筑更坚固的堡垒。然而,薄奇似乎天生自带“无视社交距离”和“突破心理防线”的双重天赋。他非但没有因为卓岂的冷淡而退缩,反而身体微微前倾,凑得更近,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的初中轶事,从食堂难吃的包子讲到校门口卖盗版漫画的老大爷,讲到他们班足球队的“辉煌战绩”(据他说是区里倒数第三),讲到……他语速极快,手舞足蹈,表情丰富,每一个转折都伴随着夸张的手势,仿佛在进行一场单人脱口秀。
“……然后,就在我人生最迷茫的初二暑假!”薄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人生真谛的激动,“我去了我姥爷家,他家就在铁路边上!那天傍晚,夕阳特别红,我就坐在田埂上发呆,突然——呜——!!!”
他猛地模仿起火车汽笛的声音,引得前排几个同学纷纷回头。卓岂的太阳穴开始突突直跳。
“——一列老式的蒸汽机车,冒着滚滚的白烟,哐当哐当地开过来了!我的天!那声音!那气势!那巨大的红色车轮!还有车头上那个闪闪发亮的五角星!在夕阳下,简直……简直就像一头钢铁巨兽在呼吸,在奔跑!那种纯粹的机械美感,那种力量感,那种穿越时空的浪漫!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薄奇的眼睛里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你知道吗?中国最后一台还在正式运营的蒸汽机车,是2005年才在集通铁路退役的!我托了好多关系,才搞到它退役当天时刻表的复印件!那可是历史的见证!”
“你能不能安静点?”卓岂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摘下耳机,冰冷的视线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投向薄奇,“这里是教室,不是你的个人火车博物馆演讲厅。你的噪音污染已经严重超标了。”
薄奇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毒舌击中,动作和话语戛然而止。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脸上非但没有出现被冒犯的愠怒或尴尬,反而缓缓地、一点点地绽开一个更大的、混合着惊奇和赞赏的笑容。
“哇——!”他小声惊呼,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你说话好犀利!好直接!超有冲击力!就像……就像我最喜欢的那部动漫里的毒舌参谋!句句见血!帅呆了!”
卓岂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他遇到过形形色色的自来熟,有试图套近乎的,有被他冷脸吓退的,有被他讽刺后恼羞成怒的,但像薄奇这样,完全免疫“冷脸”和“毒舌”双重防御,甚至还能从中汲取“乐趣”并反手给你点个赞的奇葩生物,绝对是生平仅见。这感觉就像你全力挥出一拳,却打在了软绵绵、弹性十足的棉花糖上,不仅没伤到对方分毫,反而被黏住了手。
“我不是什么动漫角色。”卓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语速放慢了些许,像是在跟一个理解力有障碍的人解释基本常识,“我只是一个想安静看会儿书的学生。请你,保持安静。”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哦!”薄奇的目光终于被卓岂面前摊开的《高等数学》吸引过去,眼睛又是一亮,仿佛瞬间切换了频道,“你在看《高等数学》?高一开学第一天就看这个?学霸!你绝对是隐藏的大学霸!”他凑近看了看书页上密密麻麻的笔记和演算,“我数学超烂的,立体几何简直是噩梦,以后作业能不能……嗯……借我参考一下下思路?”他双手合十,做出一个无比虔诚的祈求姿势,酒窝深陷,眼神湿漉漉的像只讨食的小狗,“拜托拜托!作为交换,我可以给你看我珍藏的N比例‘前进型’蒸汽机车模型!细节超还原的!或者韶山型电力机车的也行!”
卓岂看着他那副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不能。”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抄袭是可耻的,也是毫无意义的自我欺骗行为。”
“不是抄袭啦!”薄奇连忙摆手,急急地辩解,“就是参考一下解题思路,启发一下灵感!真的!我保证!”他竖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
“我对你那些‘幼稚’的火车模型收藏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兴趣。”卓岂毫不留情地打断他,重新翻开书页,目光落回复杂的微积分公式上,用行动划清界限,“现在,请保持绝对安静。这是最后一次提醒。”
或许是卓岂语气中那不容置疑的冰冷终于起了点作用,也或许是薄奇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有点过于兴奋了。他终于、终于闭上了那张仿佛装了永动机的嘴,身体也稍微坐直了些。然而,卓岂立刻感觉到两道灼热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牢牢地锁定在自己左侧脸颊上。那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探究,甚至还有一丝……崇拜?这种被人持续聚焦的感觉让卓岂浑身不自在,后背的肌肉都微微绷紧了。书页上那些原本清晰的公式符号,此刻仿佛都扭曲跳跃起来,一个也看不进去。他第一次觉得,降噪耳机似乎也不是万能的。
“同学们安静一下!”李老师适时地敲了敲黑板,声音洪亮地压过了教室里的窃窃私语,“现在开始点名!点到名字的同学请答‘到’!”
冗长的点名环节像一场小型仪式。当点到“薄奇”时,旁边立刻响起一个元气十足的“到!”。点到“卓岂”时,则是一个冷淡清晰的单音节“到”。点完名,李老师清了清嗓子,拿起一张名单:“接下来宣布一下临时班委名单。只是临时担任一周,协助老师处理开学初的杂务,下周班会我们会正式选举。班长:林晓薇。副班长:王浩。学习委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教室,最终落在靠窗的角落,“卓岂。”
瞬间,全班几十道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唰”地集中投射到卓岂身上。惊讶、好奇、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服气?卓岂面无表情地坐着,仿佛被点到名字的不是自己。他早就习惯了成为焦点,也习惯了随之而来的各种目光。
“凭什么是他啊?”前排一个剃着板寸、体格健壮的男生,大概是体育特长生张强,压低声音跟旁边的人嘀咕,语气带着明显的不爽,“拽得二五八万的,看谁都像欠他钱,就这还能当学委?老师看他长得帅?”
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教室里,足以让附近几排的同学听见。卓岂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对这种程度的议论完全免疫。
然而,他身边那个刚刚被勒令“安静”的生物,却像被按下了“正义伙伴”的开关。“喂!”薄奇猛地转过身,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维护“自己人”的义愤填膺,“说什么呢!人家卓岂肯定是成绩拔尖才被选上的啊!你有意见你找老师说去,背后嘀咕算什么本事?再说了,开学第一天你就知道人家拽了?说不定人家只是内向呢!”他连珠炮似的一顿输出,逻辑虽然有点歪,但气势十足。
张强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击怼得一愣,脸涨红了,大概是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傻乎乎的话痨会突然跳出来,悻悻地瞪了薄奇一眼,转回身去,嘴里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关你屁事”。
卓岂这才微微侧过头,第一次带着点审视以外的情绪,认真地看了薄奇一眼。这个聒噪的同桌,居然会为他出头?虽然完全是多此一举,他根本不需要这种“帮助”,但……这种感觉有点陌生。
“……谢谢。”他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旁边的薄奇能听见。语气依旧平淡,但少了点冰碴子。
薄奇立刻转回头,脸上瞬间阴转晴,绽放出灿烂得过分的笑容,酒窝深深:“嘿嘿,不客气!应该的!同桌嘛,就是要互相照应!以后有人欺负你,报我名字!”他拍着胸脯,一副“我罩你”的豪迈架势,仿佛刚才那个被卓岂怼得哑口无言的人不是他。
卓岂默默地把头转了回去,看着《高等数学》封面,第一次对“同桌”这个词产生了一种复杂而微妙的预感。
第一节是数学课。教数学的陈老师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讲课逻辑清晰但语速偏快。他很快讲解完基础知识,在黑板上写下了一道一次函数的应用题,难度适中,属于衔接初中和高中的水平。
“这道题,考考大家对一次函数实际应用的理解。有没有同学主动上来试试?”陈老师环视教室。
教室里一片寂静。刚开学,大家还带着点拘谨,没人愿意当出头鸟。卓岂在心里叹了口气,这种题目对他来说过于基础,他正准备举手示意自己可以解答,顺便结束这尴尬的沉默。
就在这时,他清晰地听到旁边传来细若蚊蚋、带着绝望颤音的嘀咕:“完了完了完了……千万别点我……玉皇大帝观音菩萨耶稣基督保佑……点谁也别点我啊……”
仿佛为了印证墨菲定律,陈老师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声音来源,或者说,锁定了那个坐立不安、恨不得把头埋进桌肚的身影。“薄奇同学,”陈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看你好像很有想法?上来试试吧。”
“啊?!”薄奇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挺直了背,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他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人般站了起来,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眼神慌乱地在黑板和空白的笔记本之间来回扫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他的笔记本崭新得刺眼,除了名字,一片空白。
卓岂的余光瞥见他那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又看了看黑板上那道对于高中生来说确实不算难的题目(求火车在某段变速行驶过程中的平均速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程度的题目也能把人吓成这样。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微不可闻,带着一丝“真麻烦”的无奈。修长的手指拿起桌上的草稿纸,笔尖如飞,只用了不到十秒,清晰简洁的解题步骤便跃然纸上,甚至贴心地标注了关键点。他将纸往薄奇那边一推,动作自然得像掸掉一点灰尘。
薄奇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是扑过去抓住那张纸。他如获至宝,照着上面工整的字迹磕磕巴巴地念了出来:“设……设火车匀速行驶阶段的速度为V1,时间为T1……呃……变速阶段……初速度V1,末速度V2……呃……时间T2……总路程S等于……呃……V1乘T1加上……加上二分之(V1加V2)乘T2?……然后……然后平均速度V平均等于总路程S除以总时间(T1加T2)……代入数据……”他念得磕磕绊绊,中间还卡壳了几次,但最终把正确答案和单位念了出来。
陈老师推了推眼镜,审视地看着薄奇,又看了看他手里明显不属于他字迹的草稿纸,眼神了然。“嗯,答案是正确的。”他语气平淡,“不过薄奇同学,下次希望你能自己独立思考完成。思路比答案更重要。坐下吧。”
“是!谢谢老师!”薄奇如蒙大赦,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夸张地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像刚跑完三千米一样虚脱。他转过头,看向卓岂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闪闪发亮的崇拜,声音还有点发颤:“救命恩人啊!卓岂!你简直是我的再生父母!太强了!你就是我的神!”
卓岂面无表情地收回草稿纸,淡淡地说:“只是初中水平的题目。你是怎么考上这所重点高中的?”他这话问得真心实意,带着学霸对学渣世界的不解。
薄奇毫不在意他话里的刺,脸上立刻恢复了活力,笑嘻嘻地,甚至带着点小得意:“嘿嘿,运气好呗!绝对的运气爆棚!中考那天我妈特意起了个大早,给我买了两个据说是‘考神附体’的限量版肉包子!嘿,你别说,吃完之后我感觉脑子都灵光了!平时模考也就将将够普高线,结果中考超常发挥,比平时高了五十多分!踩线进来的!神奇吧?”
卓岂看着他眉飞色舞讲述“考神包子”传奇的样子,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赶紧抿住。这个人的脑回路,简直是人类认知范畴之外的未解之谜。他第一次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句话有了切身的体会。
下课铃如同天籁般响起。薄奇像是屁股底下装了弹簧,“噌”地一下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瞬间把刚才数学课的“惊魂一刻”抛到了九霄云外。“卓岂!走走走!我们去小卖部!我快渴死了!我请你喝饮料!冰镇可乐?芬达?还是运动饮料?”他热情地发出邀请,身体已经做好了冲刺的准备。
“不去。”卓岂头也没抬,从书包里拿出物理课本,准备预习下一节的内容。他需要知识的清泉来洗涤被薄奇聒噪污染的大脑。
“哎呀,别这样嘛!”薄奇完全无视他的拒绝,直接上手拽住了卓岂的袖子,力道还不小,“开学第一天哎!要融入集体!要多交朋友!认识新同学的第一步,就是一起去小卖部买吃的!这是校园社交铁律!走啦走啦!”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往外拉。
卓岂被他拽得身体一晃,不得不放下书站了起来。他比薄奇高出将近半个头,此刻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眼神冰冷,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放、开。” 两个字,清晰地、缓慢地从齿缝里挤出来。
薄奇对上他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但脸上那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劲儿丝毫未减。他眼珠一转,立刻换了策略,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那……那你想喝什么?我给你带回来!跑腿服务,使命必达!保证比外卖小哥还快!”
卓岂看着他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又看看自己被抓皱了一小块的袖口,内心天人交战了大概三秒钟。拒绝似乎只会引来更多纠缠和噪音。最终,一种“息事宁人”的念头占了上风,他有些疲惫地吐出三个字:“……矿泉水就行。”
“收到!”薄奇立刻挺直腰板,像接到最高指令的士兵一样,右手并拢,在太阳穴旁划过一个不太标准但气势十足的军礼,“保证完成任务!卓岂同志请稍候!”话音未落,人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嗖”地一下冲出教室,留下一个风风火火的背影和课桌旁微微晃动的空气。
卓岂望着那个消失在走廊尽头的、仿佛自带加速器的身影,第一次无比认真地、带着点哲学意味地思考:未来整整一年,他该如何与这个精力过剩、脑回路清奇、且似乎完全不懂“拒绝”和“社交距离”为何物的活宝和平共处?这难度系数,似乎比解一道奥数压轴题还要高。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九月的阳光依旧毒辣,塑胶跑道被晒得散发出微微的橡胶气味。体育老师赵老师是个肌肉结实、皮肤黝黑的壮汉,他吹响哨子,集合队伍。
“同学们!新学期第一课,我们先摸摸底!今天进行几项基础体能测试!”他声音洪亮,“第一项,50米短跑!测测大家的爆发力!”他扫视着队伍,目光带着审视,“哦对了,我听说咱们班有个田径特长生?专攻短跑的?是哪位同学?”
同学们的目光,带着好奇和探寻,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队伍后排那个高挑、安静的身影上。卓岂在众人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举起了手。
“好!卓岂同学!”赵老师眼睛一亮,大步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秒表,“来,给大家打个样儿,做个标准示范!站到起跑线去!”
卓岂点点头,沉默地走出队伍,站到洁白的起跑线后。他微微俯身,摆出标准的蹲踞式起跑姿势。阳光勾勒出他流畅的肩背线条和腿部肌肉,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紧的弓,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原本有些喧闹的队伍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预备——”赵老师举起发令枪。
枪响的瞬间,卓岂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弹簧猛然释放!蹬地的力量让塑胶跑道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他像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猛地窜了出去!起跑、加速、途中跑、冲刺,每一个环节都精准、高效、充满力量感。步幅大而富有弹性,步频快而稳定,摆臂有力协调。他瞬间就将旁边跑道的同学甩开,领先优势越来越大,最终冲过终点线时,足足领先了第二名两个多身位!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冰冷的、机械般的精准美感。
赵老师按下秒表,看着上面的数字,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和赞许:“6秒23!好小子!这成绩,接近国家二级运动员水平了!(注:男子50米国家二级标准为6.5秒左右,此处为小说设定,略高于现实标准,突显角色能力)爆发力、步频、技术动作都很出色!继续保持!”他用力拍了拍卓岂的肩膀。
队伍里爆发出“哇”的惊叹声和零星的掌声。几个女生小声议论着“好快啊”、“好帅”。卓岂只是平静地走回队伍,微微喘息着,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表情依旧淡漠,仿佛刚才那惊艳的表演和此刻的赞美都与他无关。他习惯性地抬起右手,用指关节轻轻按了按左膝外侧,一个微小的、几乎无人察觉的动作。
“太——帅——了——!”薄奇第一个冲了过来,眼睛里仿佛有星星在闪烁,激动得手舞足蹈,“我的天!卓岂你刚才跑步的样子!那起跑!那冲刺!那速度!简直了!就像……就像刚启动加速到极限的‘和谐号’高铁!不!比高铁还快!是新干线!子弹头!咻——的一下!帅炸了!”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试图重现刚才的“风驰电掣”。
卓岂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汗,闻言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无波:“不要把我和火车相提并论。” 这似乎成了他应对薄奇“火车式赞美”的标准答案。
“这绝对是最高级别的赞美!”薄奇坚持己见,仿佛被拿来和火车比是莫大的荣幸,“对了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立刻换上谄媚的笑容,凑得更近,“卓哥!卓神!你看我这小短腿,跑步跟鸭子划水似的,待会儿测试的时候,你能不能……嗯……稍微……带带我?比如在我旁边跑,给我点动力?或者教教我诀窍?”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卓岂。
“不能。”卓岂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自己跑。” 他太清楚“带带”意味着什么,无非是变相作弊或者拖累自己。
薄奇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像一只被抢走了骨头的小狗,哀怨地拖长了声音:“无——情——!”
轮到薄奇测试了。他站上起跑线,姿势就透着古怪:身体前倾得过分,仿佛随时要栽倒;两条手臂像风车一样大幅度地前后摆动,看起来用了吃奶的劲;起跑口令一下,他“嗷”一嗓子就冲了出去,姿势笨拙,步频混乱,步幅小得可怜,与其说是在跑,不如说是在努力地“蹬”。速度……慢得让旁边计时的同学都忍不住想捂脸。最后他以9秒87的“辉煌”成绩毫无悬念地垫底。
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脸涨得通红。卓岂站在一旁,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副狼狈样。
薄奇喘匀了气,抬起头,脸上却又神奇地挂上了笑容,带着点小得意:“嘿!至少比上次体测快!我记得初中最后一次是10秒37!进步了0.5秒呢!有进步就是胜利!你说对吧,卓岂?”
卓岂看着他汗津津却依然灿烂的笑脸,一时语塞。是该佩服他这种打不死的小强般的乐观精神?还是该无语于他堪比城墙拐角的厚脸皮?他最终只是移开了视线,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心里却在想:0.5秒的进步,在他追求0.01秒提升的世界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这种……知足常乐?或许也是一种天赋?
夕阳的金辉懒洋洋地涂抹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拉长了学生们三三两两走向宿舍的身影。喧嚣了一天的校园渐渐沉淀下来。
卓岂拿着宿舍分配表,对照着门牌号,找到了位于三楼尽头的304室。他推开门,一股新家具混合着淡淡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四人间,上床下桌,设施崭新。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一个熟悉的、乱糟糟的脑袋和半个身子正从上铺探出来,伴随着哼哧哼哧的用力声和不成调的歌谣:“……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嘿咻!” 只见薄奇正跪在上铺,手舞足蹈地跟一张不太听话的床单搏斗,试图把它平整地铺好。他校服外套随意地扔在下铺空着的床位上,衬衫后背已经被汗水洇湿了一小片。
“……怎么是你?”卓岂站在门口,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无力感。这感觉就像你费尽力气甩掉了一只黏人的小狗,结果一回家发现它正蹲在你家门口摇尾巴。
薄奇听到声音,猛地转过头。夕阳的余晖正好透过窗户洒在他脸上,汗珠都闪着光。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是谁时,那双本就大的眼睛瞬间瞪圆了,随即,一个足以照亮整个昏暗房间的灿烂笑容在他脸上炸开:“哇——!!卓岂!!!真的是你!太——巧——了——吧!!!我们是同桌!现在还是室友!!!这是什么神仙缘分啊!哈哈哈哈哈!”他兴奋得差点从上铺直接跳下来。
卓岂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他下意识地扶住了门框。同桌还不够?现在还要共享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私人空间?二十四小时无缝衔接?他开始无比认真地、严肃地、迫切地考虑立刻去找班主任申请换宿舍的可能性。这已经不是难度系数的问题了,这是生存挑战!
“我睡上铺!你睡下铺!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薄奇手脚并用地从梯子上爬下来,动作敏捷得像只猴子,落地后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脸“我为你考虑”的表情,“我知道你喜欢安静,上铺翻身什么的动静比较大!我保证!晚上睡觉绝对老实!不打呼!不说梦话!不梦游!尽量不吵到你!”他拍着胸脯保证,信誓旦旦。
“你保证?”卓岂挑眉,眼神里充满了深刻的不信任,语气带着点讽刺,“就像你上课前保证不说话一样靠谱?”
薄奇被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心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他那头乱发:“那个……咳咳……意外!那是意外!这次不一样!我尽量!尽量控制!”他试图用真诚的眼神打动卓岂。
卓岂看着他闪躲的眼神和挠头的动作,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小火苗“噗”地一下彻底熄灭了。他认命般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无奈、认命、还有一丝对未来的悲壮感。他拎着自己轻便的行李包,走向靠窗的下铺床位。
他刚把包放在椅子上,薄奇就像闻到花香的蜜蜂一样又黏了过来。“我帮你铺床吧!铺床我可拿手了!在家我妈老夸我床铺得又快又好!”他一边说,一边已经自作主张地拿起了卓岂放在床上的、叠得方方正正的天蓝色床单。
“不用。”卓岂的拒绝再次被无视。
“别客气!别客气!跟我还客气啥!”薄奇热情洋溢,动作麻利地抖开床单,“室友!懂吗?室友就是要互相帮助!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床!看我的!”他利落地将床单甩开,四角对齐,抚平褶皱,动作确实比整理他自己的床铺时熟练流畅得多,边角都压得平平整整。“看!怎么样?一点皱褶都没有!比五星级酒店还平整!”他叉着腰,对自己的“杰作”非常满意,脸上洋溢着劳动后的喜悦。
卓岂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着这个认识还不到十个小时的陌生人,如此热情、如此自来熟地为自己整理着最私密的睡眠空间,心情复杂得难以用语言形容。有点烦,有点无奈,有点想把他拎出去,但看着那平整得无可挑剔的床单,心底深处又诡异地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这感觉太陌生了,让他有点无所适从。
“好了!大功告成!”薄奇拍了拍手,跳下床沿,目光扫过卓岂放在书桌上那个看起来就很贵的黑色笔记本电脑包,眼睛又是一亮,“对了对了!你要不要看看我的宝贝?我带了几个最喜欢的火车模型过来!N比例的,细节超精致!有‘东风4B’内燃机车,经典绿皮!还有‘韶山3’电力机车!我拿给你看……”他转身就想去开自己的行李箱。
“我去跑步。”卓岂突然打断他,声音比平时更急促了一点。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抓起放在门边的运动背包,转身就往外走,动作快得像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啊?现在?”薄奇愣住了,看看窗外已经西斜的太阳,又看看卓岂,“马上该吃晚饭了!食堂再不去好菜都没了!”
“回来再吃。”卓岂头也不回,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门外,“砰”地一声关上了宿舍门。
薄奇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挠了挠头,小声嘀咕:“跑步狂魔啊……吃饭都不积极……”
门外的走廊上,卓岂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了闭眼,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没有薄奇聒噪气息的空气。他需要空间,需要安静,需要运动带来的多巴胺,来消化这信息量爆炸、人际关系密度超标的开学第一天。这一天所经历的社交互动,可能比他过去一学期加起来还要多,而且对象高度集中——全是那个叫薄奇的生物。
塑胶跑道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卓岂调整呼吸,迈开长腿,开始了规律的奔跑。脚步声在空旷的操场上回响,带着某种安心的节奏感。他喜欢跑步,喜欢这种纯粹依靠自己身体力量前进的感觉,喜欢风掠过耳畔的呼啸,喜欢汗水带走杂念的畅快。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被人远远观望或私下议论为“高冷的学霸”、“难以接近的田径明星”,习惯了用简洁到近乎冷漠的语言和拒人千里的态度为自己筑起一道无形的墙,保持一个安全舒适的距离。但薄奇,就像一列完全无视信号灯和轨道、横冲直撞的蒸汽机车,带着巨大的噪音和滚滚浓烟,毫不讲理地冲破了他的围墙,硬生生挤进了他的世界,把他规划得井井有条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一圈,两圈,三圈……汗水浸湿了运动背心,黏在背上。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逐渐盖过了脑海里的纷乱思绪。就在他感觉内心的烦躁渐渐被奔跑的节奏感压下去时——
“嘿!卓岂——!”
一个熟悉得让他脚步微乱的声音,穿透了风声和喘息声,从操场旁边的看台上传来。
卓岂抬起头,逆着刺眼的金色夕阳,眯起眼睛看向看台高处。只见薄奇正站在最高一层,用力地朝他挥舞着手臂,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他手里,赫然举着两个透明的塑料饭盒,里面装着满满的饭菜。
“我给你带了晚饭——!”薄奇双手拢在嘴边作喇叭状,大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格外清晰,“有鸡腿!还有西红柿炒蛋!跑完记得吃——!别饿着——!”
卓岂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终变成了慢走。他停在跑道上,微微喘息着,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夕阳的光线将薄奇的身影勾勒成一个剪影,而那影子被拉得极长极长,一直从高高的看台延伸下来,仿佛要固执地触碰到跑道上的他。
不知为何,看着那个在夕阳下手舞足蹈、举着饭盒的身影,看着那两道被拉长的、几乎要连接在一起的影子,卓岂心中那堵坚固的冰墙,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点无奈却又有点好笑的感觉,悄悄地弥漫开来。
也许……也许和这个奇怪的话痨同桌兼室友相处……并不会像想象中那样完全无法忍受?
他甩了甩头,把汗湿的刘海甩开,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重新迈开脚步,继续奔跑,但步伐似乎轻快了一点点。
毕竟,再快的跑者,也逃不过一列执着地沿着你生命轨道并行的火车。更何况,这列火车还会给你送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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