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颤就颤吧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季苇一早上八点不到就去找张渊。

对方照例提前等在酒店门口,还穿昨天季苇一帮他挑得那身黑衬衣,站得笔直,像幢在门前的一杆黑旗。

然而唯独身上背了个破双肩包,看上去就像一个……

蓄势待发准备推销信用卡的人。

季苇一路上本还惦记着昨晚事,弄不清张渊到底什么态度,远远看见张渊站在那里,一瞬间有些许忐忑。

可冷不丁看见张渊穿着这么一身坐进来,胸前的领带一丝不苟,忽然就没忍住笑出声。

张渊看见他笑,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领带:“不对?”

“对,”季苇一一笑嗓子就痒,背过身去掩着嘴咳嗽几声,想到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嘴角就又不自觉往上翘:“你打得很好。”

这是实话,张渊学东西很快,领带系得板板正正。

“就是……”季苇一替他把脖子上的领带解开:“太严肃了,今天用不着这么严肃。”

他简直能想象出,如果就这么带着张渊见到程秋,对方可能会笑得坐到地上去。

不是笑张渊,是笑话他。

松掉了领带,颈间的压力骤然减轻,张渊狠狠舒了一口气。

他其实不能理解这种东西的存在的意义,没有腰带裤子会掉,没有领带衣服又不会绷开。

这东西不仅没用,束缚感又很强,走起路来还会跟着摇晃,做什么事都要小心不把它弄脏。

领带是季苇一送的,他不想弄脏,也不想让季苇一觉得他不喜欢这东西。

所以小心翼翼地系在胸前。

万幸对方主动帮他把领带取下来,颈部仍有残存的压力感,他沿着领口摸了摸,索性把顶上的几颗扣子都解开。

其实衬衫他也不想穿,这里比桦城暖和很多,穿长袖对他来说已经有点热了。

只是季苇一昨天叫他就这么穿着,所以他才就这么穿着。

抬头却发现对方仍然在盯着自己看,欲言又止,表情复杂。

张渊看不懂,问他:“穿这个衣服,不好?”

“咳,没有,挺好的。”季苇一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他敞开半片的胸脯上离开,松开手刹,一脚油门拐上路。

挺、好、的,程秋肯定喜欢。

所以修车真的这么锻炼身体吗?

还是单纯张渊天赋异禀?

程秋的工作室在郊区,离酒店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

她工作室刚搬不久,季苇一自己也还没去过,专心跟着导航开车。正好碰上上班高峰期,堵车厉害。

走走停停,一路无话。

季苇一几次看右后视镜时,余光掠过坐在一旁的张渊。

对方全程沉默地坐在那里,破双肩包抱在怀里,微微偏头。

季苇一不知道他是在看左侧的窗户,还是在打量自己。

但无论是不是在看自己,季苇一并不讨厌被他这样看着。

沉默是张渊身上一个非常显著的优点,而这一点在他身边的人群里显得极为稀缺。

从小到大,因为各种原因,他身边总是充斥着太多的声音,有些是在叮嘱他,有些是在巴结他。

而大多数时候,张渊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

季苇一把车停进园区:“到了。”他拉开自己那边的车门,一条腿已经迈下去,回头看一眼,发现张渊怀里还抱着那个破双肩包。

“拿得什么东西,不重要就先放在车里吧。”

张渊像是这才想起来,拉开包翻出一个塑料袋来:“给你。”

要送也是给程秋送,给他送的什么礼?季苇一莫名其妙接过来,拆开塑料袋。

登时左脚一滑,差点从车座上出溜下去。

一瓶红花油,满满一袋健胃消食片,混着两盒吗丁啉。

季苇一抬起脸来,刚刚没踩稳,上牙磕在下嘴唇上,挺深的一道。

他在满嘴血味儿里茫然地看向张渊。

“药店说,”张渊点点塑料袋:“不想吃饭,吃这个。”

“有心了,谢谢你。”季苇一忍着嘴疼朝张渊笑了笑。

忽然有了种被刚收留的野猫投喂鲜活大老鼠的微妙心情。

*

程秋醒着,准确来说,是还没睡。

不在片场的时候,她习惯于从傍晚工作到第二天上午。

这位传说中近些年最有天赋的青年导演现在还不到四十岁,有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拿橡皮筋绑在脑后,零零散散掉许多碎发出来。

她没化妆,戴一幅板材框架的大圆眼镜,穿着一身黑衣服。

见面就对着张渊笑:“怎么,看了这么半天,觉得我像导演不?”

张渊没说话,程秋看起来很年轻,是那种像大学生一样的年轻。他心里对导演该是什么什么样子没有概念,但总以为会是年纪很大的人。

季苇一从旁拉了他一下:“你别逗他了。”

反正逗他他也不说话。

程秋侧过头去打了个哈欠,季苇一又说:“路上堵车,来晚了,抱歉。”

程秋看着表挥挥手:“没晚,就这个时候刚好,咱们速战速决。”

她引他们进了工作室的其中一间屋子。

房间不大,窗户很小,窗帘很厚,关上门的瞬间屋里就黑了。

程秋没有开灯,只是走过去拉开半扇窗帘,窗子朝东,上午十点钟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

季苇一被晃了一下眼睛,短暂地视觉模糊之后,他看到屋里只放了一张桌子。

靠近窗户的地方用三脚架支着个小摄影机,背对窗户,面朝屋内。

程秋说:“小季总赏脸借我搭个戏呗。”

季苇一问:“演什么?”

他料程秋也不会让他挑战什么高难度演技场面,估计无非是走个位置说两句话。怕得是要求的场面比较复杂,会搞得张渊手足无措。

“不管演什么,”程秋指指摄影机:“你们俩干什么都行,让他的脸对着镜头。”

张渊有些疑惑:“干什么都行?”

“对,随便干什么,说话也行,不说话也行,一直到我喊停就行。”程秋道。

——这显然并不是正常挑选演员的流程,程秋既没跟张渊讲戏,也没给他看剧本。

很难说她到底打算观察什么,但季苇一觉得自己差不多能猜到一些。

程秋想要的并不是真正的“演员”,否则以她这两年的地位,大把科班出身的专业人才可以供她挑挑拣拣。

她不需要会演戏的人,而是需要一个能承载住她想法的“素材”。

从他身上提取原材料,再经由她手重新塑造,彻底成为属于程秋的东西。

而季苇一试图引导张渊展现出他身上的原始材料。

环顾一周,他坐上了屋里的那张空桌子。

“张渊,过来。”他招招手。

张渊依言走过来,季苇一瞬间就明白了程秋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间点。

阳光正好照在张渊脸上,他浓黑的瞳孔像带猫眼的黑曜石一般泛起光晕。

季苇一看不见摄像头里的视角,但随着张渊的动作轻轻往一旁挪了挪。

那桌子很高,如果他计算的没错,镜头里本该洒在张渊身上的光线会恰好被他挡住一部分。

他微微仰起头:“你什么都不用做,看着我就行。”

“好。”

坐在镜头后的程秋无声地笑了笑,不带什么倾向性的开口:“准备好了就开始。”

季苇一问:“准备好了吗?”

张渊仍如常那样看着他,点了点头。

快门按动的声音响起,季苇一全神贯注地与张渊对视。

张渊并不畏惧他的目光,或者说,他似乎从不畏惧任何人的目光。

他看人的时候很专注,不躲闪,直白坦荡地将全部的视线一并投注过来。而且眨眼很慢,所以那双深黑色的瞳孔凝聚在一处的时间格外长,长到好像要穿过对方的虹膜,进入到很深很深的身体内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季苇一忽然觉得身上发热,正在渐渐渗出汗水。

太安静了,他想。

他本担心张渊没办法顺利地完成程秋的要求,却没想到,扛不住对视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长久地凝视着这样一双眼睛的确是一件很有挑战的事情——因为张渊的眼中能照出他自己的。

季苇一看到小小的自己的影子,映在张渊的两眼中,因为底色黑,所以映得格外清晰。

让他可以看清自己身上的颤抖,然后忽然意识到,这样的“片场气氛”是如此使他兴奋。

——时隔多年,他还是在为此而感到兴奋。

以至于他其实正在嫉妒程秋,当他近距离的端详张渊的时候,这种嫉妒才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一张神奇的画布,能激发灵感,让人生出要在上面涂几笔的心情。

从他第一次见到张渊,他就幻想过如果让他掌镜,会拍出什么样的镜头。

而现在为了不浪费这样画布,他正在亲手把张渊拱手相让。

归根结底,他当然不是嫉妒程秋拍张渊,他无非是也想和程秋做同样的事情罢了。

怎么还不叫停,季苇一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好像他和张渊就在这里两厢对望,已经过了几个钟头。

他再次把注意力放回到张渊的脸上,意识到正在有更多的鼻息喷在他脸上。

张渊正在缓缓地凑近过来。

他要做什么?

季苇一紧张起来,不自觉屏住呼吸。

逐渐向他凑近的张渊忽然停下来,静静地盯着他,然后抬起手,在自己的唇上摸了一下。

看他看他太投入,季苇一条件反射般同他做出一样的举动,也摸在自己的唇上。

摸到一点湿。

他低头看着自己指尖的一缕红色,嘴唇上的伤口微微疼痛。

刚刚下车时不慎磕到了下唇,原来这么半天伤口还没有凝固。

这对他而言不怎么值得大惊小怪:前几年心脏手术之后,他一直服用抗凝药物,久而久之凝血功能受到了一点干扰。

但是他忽然意识到,他在一直看着张渊眼睛的时候,张渊盯着的其实是他的嘴。

张渊看人,从来都是看人的口型。

所以这么长时间,他都在看着他的嘴唇。

季苇一的耳根忽然烫起来,抬头看,被阻挡的光线在张渊脸上投下一片光影,沿着他的鼻梁整齐地裁切。

右半边脸专注地看着他,左半边脸神秘莫测。

季苇一几乎忍不住要从桌子上站起来,一直站在摄像机后面的程秋终于开口:“好,可以了。”

她工作的时候,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惊人的冷静状态,点头朝他们走过来,光从表情看不出满不满意。

“很好,很漂亮。”

背对着她的张渊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只是指着季苇一的嘴唇问:“很深?疼吗?”

季苇一挥挥手,没回答他的问题:“结束了,导演在叫你。”

他趁张渊回头地功夫舔了舔嘴唇,铁锈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

腕上的电子手表震动起来,他低头看,屏幕上跳出一行可能房颤的提示。

颤就颤吧,他有些恼火的把手表摘下来装进口袋里。

反正他那个器官从小就颤。

前几天听课的时候收到课堂内容启发想到了对视那一段的场景,想一想老师要是知道我上课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小说不知道作何感想……

)绝不能被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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