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痛埋是被槐树叶上滚落的露水惊醒的。她昨晚压根没睡实,帆布包被翻来覆去检查了五遍,浅蓝色画笔被单独裹在干净的手帕里,和宋安泣给的那支钴蓝颜料并排躺着,像两只蜷在巢穴里的幼鸟。
天刚蒙蒙亮,她就揣着同学录蹲回老槐树下。晨露打湿了校服裙摆,草屑又沾满了裙角,倒是比昨天更像只慌慌张张的小鹿了。卖豆浆的三轮车碾过青石板路时,痛埋突然想起宋安泣说要带她去看青衿河的晚霞,手忙脚乱从包里翻出皱巴巴的地图,指尖在"青衿河"三个字上反复摩挲,把纸边都蹭得起了毛。
当痛埋蹲在老槐树下数第23颗露珠时,帆布包的拉链突然硌到了腰侧。她摸出那支钴蓝色的画笔,才发现昨天画画时画笔边缘凝着层半干的颜料,像块被冻住的海。指尖蹭过那抹蓝时,突然想起宋安泣昨天调颜料的样子——她总喜欢把钴蓝和钛白挤在同一个调色盘里,搅出雾蒙蒙的天青色,说是青衿河的水在清晨就该是这个颜色。
卖豆浆的张叔又在巷口吆喝起来,三轮车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比昨天慢了些。痛埋抬头时,正看见张叔的白毛巾搭在车把上,被晨风吹得鼓起来,像一只展翅的白鸟。她突然想起宋安泣的米白色裙摆,忙从帆布包里翻出保温袋,把刚买的豆浆往里塞时,听见袋底的青苹果轻轻撞了下油条,发出脆生生的响。
美术班的晨读铃第一遍响时,巷口的梧桐树突然抖落一阵露水。痛埋缩着脖子往树后躲,帆布鞋后跟不小心踩进了泥坑里。她低头去擦鞋边的泥渍,发现槐树根下藏着簇紫色的野花,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到草叶上,正好落在她昨天遗落的铅笔屑旁。
“在找这个?”
宋安泣的声音带着松节油的气息飘过来时,痛埋正蹲在地上够那截铅笔屑。她猛地抬头,鼻尖差点撞上对方的画板袋,视线里突然涌进一大片的米白色——今天的连衣裙袖口绣着圈淡蓝色的花边,像被谁蘸着颜料描了道浅浅的河湾。
“你的鞋带松了。”宋安泣弯腰时,发尾扫过痛埋的手背,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温度。痛埋低头去看,发现自己的鞋带确实散了,两根白色的带子在脚踝边缠成了团,像条慌乱的小蛇。她慌忙去系,却被对方按住了手:“别动,沾着泥呢。”
宋安泣系鞋带的动作很轻,指尖偶尔碰到痛埋的脚踝,像有只小蚂蚁顺着皮肤往上爬。痛埋盯着对方手腕上的银镯子,那镯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在晨光里漾出细碎的光,倒比公告栏里的毕业照闪光板还要亮。
“宋安泣,你真好看。”痛埋突然冒出一句,话音刚落就想咬掉舌头。宋安泣系完鞋带抬头时,痛埋正看见她红透的耳垂:“你也好看。”她从画板袋里掏出个玻璃罐,“给你的,腌渍青梅。”
玻璃罐里的青梅泡在琥珀色的糖水里,罐口用浅蓝色的布盖着,系着根和痛埋鞋带同色的白带子。痛埋接过来时,发现罐底沉着片樱花,花瓣已经泡得半透明,像被时间泡软的春天。
她们没直接去护城河。宋安泣说要先去美术室取样东西,痛埋就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路过教学楼公告栏时,痛埋突然拽住宋安泣的袖子:"那是我们班的毕业照!"
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贴着初三(19)班的合影,六十个穿着浅蓝色校服的身影挤在一起,痛埋被前排男生挡住半张脸,只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宋安泣的指尖点在照片角落:"你看。"痛埋顺着她的指尖看去,照片边缘的槐树下,有个背着画板的米白色身影一闪而过,像片被风吹进画面的云。
"昨天拍毕业照时,你就在树后面!"痛埋的声音里裹着惊喜,宋安泣正从画架上取下个木盒子,闻言回头笑了笑:"某人踮脚够同学录的样子,比毕业照好看多了。"
痛埋偏过头去看她,却注意到她左手虎口缠着创可贴。创可贴换了新的,边缘整整齐齐,却还是能看见点渗出的颜料,在米白色袖口印出星星点点的蓝。"调颜料时被美工刀划了。"宋安泣不在意地摆摆手。“美工刀很锋利。”痛埋盯着那抹蓝说。宋安泣却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块橡皮:“你看。”
橡皮上沾着块干硬的颜料,是钴蓝混着赭石的颜色。“昨天削铅笔时,不小心蹭到画纸上了。”她把橡皮递过来,“这块归你了,擦水彩很管用。”痛埋接过来时,发现橡皮侧面被人用铅笔描了只小蜻蜓,翅膀薄得像层蝉翼。
美术室的木门吱呀作响地打开时,痛埋闻到了松节油混着咖啡的味道。靠窗的画架上晾着幅未完成的油画,画布上的青衿河泛着青灰色,岸边的芦苇丛里藏着只浅棕色的小鹿,正低着头喝水,鹿角上停着只蓝蜻蜓。
“上周去写生时画的。”宋安泣从木架上取下那个旧木盒,“本来想画完送给你。”痛埋凑过去看,发现小鹿的眼睛是用浅蓝色画的,瞳孔里还映着片小小的云。
木盒子打开时,露出叠用牛皮纸包着的画纸。最上面那张除了昨天画的痛埋,还多了几笔新的——痛埋蹲在槐树下捡画笔,额前碎发沾着汗珠,怀里的同学录被阳光照得发亮,槐树叶里还藏着只青苹果,画的右下角有行小字:"20XX年6月25日,遇见支会跑的浅蓝色画笔。”画边系着的丝带飘到了同学录上,缠着页卷了角的纸。“这页是你写的同学录吧?”宋安泣指尖点在那页纸上,“字歪歪扭扭的,像只在纸上跑的小鹿。”
痛埋的脸突然热起来,伸手去抢那张纸时,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颜料盒。钛白颜料管滚到宋安泣脚边,她弯腰去捡的瞬间,痛埋看见她连衣裙的口袋里露出半截浅蓝色的布条,抽出来才发现是块手帕,边角绣着朵小小的向日葵,花瓣是用柠檬黄颜料染的。
“去年美术比赛得的奖。”宋安泣把画纸重新叠好,“主办方送的手帕,一直没舍得用。”痛埋摸着那朵向日葵,突然发现花瓣的纹路里还藏着细小的笔触,像是用极细的画笔一点点勾出来的。
换创可贴是在美术室的窗边。痛埋从帆布包里翻出自己的小药箱时,宋安泣正用松节油擦调色盘,无名指上沾着的群青颜料被擦成了雾蒙蒙的蓝。“这个是薄荷味的。”痛埋拆开新的创可贴,发现边缘印着圈浅绿色的花纹,“我妈说夏天用这个不容易发炎。”
宋安泣的指尖在触到创可贴时微微蜷了下。痛埋低头去撕旧创可贴,看见伤口比昨天浅了些,边缘的皮肤泛着健康的粉色,像被颜料染过的樱花。“别动哦。”她用棉签蘸着碘伏轻轻涂上去,听见对方倒吸凉气的声音,突然想起昨天那幅画里的自己——原来被人小心翼翼对待时,心跳真的会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急时,创可贴刚好贴完。痛埋抬头的瞬间,发现宋安泣的睫毛上落着点松节油的雾气,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两人的呼吸撞在一块儿,带着豆浆的甜香和颜料的清苦,像把两种颜色调在了同一个调色盘里。
去青衿河的路上要经过老邮局。宋安泣突然拽着痛埋拐进邮筒旁的小巷,巷子里堆着摞旧画框,其中一个的玻璃上贴着张泛黄的明信片,画着二十年前的青衿河,岸边的芦苇丛比现在茂密得多,水面上漂着只纸船,船帆是用浅蓝色的蜡笔画的。
“我奶奶说,以前这里的孩子都爱在青衿河里放纸船。”宋安泣用手指擦掉玻璃上的灰,“船帆上要画自己最喜欢的颜色,顺着河水漂到下游,就能遇到懂你的人。”痛埋突然想起帆布包里的画,那幅槐树下的自己,背景里的青衿河正漂着只纸船,船帆的颜色和自己的画笔一模一样。
午后的阳光把青石板路路晒得发烫,宋安泣从画板袋里掏出草编帽时,痛埋发现帽檐内侧缝着块碎布,是用米白色的连衣裙料子改的,上面沾着点没洗干净的钴蓝颜料,像片不小心落在帽子里的海。“上次写生时被风吹走了半片帽檐。”宋安泣把帽子往她头上按,“凑合戴吧,总比晒黑了好。”
帽绳扫过下巴时,痛埋突然看见宋安泣的脖颈上有颗小小的痣,像被谁用铅笔点了下。她正想开口问,对方突然指着芦苇丛:“快看那只红蜻蜓。”
红蜻蜓停在最高的那根芦苇上,翅膀在阳光下半透明,像片被染了色的蝉翼。痛埋数到第17只蓝蜻蜓时,发现宋安泣的画纸上多了只浅棕色的小鹿,正踮着脚够芦苇叶,鹿角上停着只红蜻蜓,翅膀边缘被抹上了点浅蓝色。
“它在偷瞄蜻蜓呢。”宋安泣用画笔敲了敲画纸,痛埋突然发现小鹿的眼睛是用两种蓝色画的——左边是钴蓝,右边是自己画笔的浅蓝,像把两颗星星揉进了瞳孔里。
风穿过芦苇丛时,痛埋的同学录突然被吹得哗哗响。宋安泣伸手去按住,指尖落在某页的空白处,那里不知何时被画了只小小的帆布包,包里露出半截画笔,笔杆上的太阳正对着片晚霞笑。“这是你昨天掉的橡皮屑。”宋安泣指着帆布包旁边的小黑点,“我捡回来粘在画里了。”
青衿河的水在午后开始泛出金红色。痛埋数到第53只蜻蜓时,宋安泣突然把画笔塞给她:“你来画只小鹿。”痛埋握着笔的手直抖,浅蓝色的颜料滴在画纸上,晕出朵小小的云。“像你今早躲在树后的样子。”宋安泣凑过来看,发尾轻轻地扫过痛埋的手背,像片会发光的星星。
夕阳把云染成橘子汽水色时,痛埋发现自己的帆布鞋上沾了点钴蓝颜料。宋安泣帮她擦掉时,指尖在鞋边画了个小小的太阳,和画笔上的那个一模一样。“这样你走夜路时,就有两个太阳照着你了。”她低头笑的时候,耳后的碎发又滑下来,这次痛埋伸手帮她别回去,指尖碰到耳垂的瞬间,两人都听见芦苇丛里的虫鸣突然变温柔了。
往家走的路上,帆布包里的画纸一直在沙沙响。痛埋停下来掏画时,发现最上面那张画的背面多了行字,是用浅蓝色写的:“明天带柠檬黄的颜料来,我们画向日葵。”她摸出那支画笔,笔杆上的太阳在暮色里泛着暖融融的光,颜料补画的地方被磨得很光滑,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千百遍。
巷口的槐树叶又抖落一阵露水,这次痛埋没躲。她看着露珠落在画纸上的晚霞里,晕出片浅浅的蓝,突然想起宋安泣说的纸船——原来有些颜色不用漂到下游,也能遇到懂它的人。帆布包上的拉链又硌到腰侧,痛埋摸出那罐腌渍青梅,发现罐口的蓝布绳不知何时被系成了蝴蝶结,像只停在罐口的蓝蝴蝶,正抱着整罐春天往家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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