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醒醒!你再不诈尸外面的人要死干净了!”
说话的人音调很高,非常急迫,声音里带了歇斯底里的疯狂,有种“我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的崩溃。
身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猛地一颠簸,陆昭野直直向侧面倒去,咚一声,剧烈的疼痛正好把她的脑子撞归位了。
她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自己似乎身处一个露天的车厢内,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从头顶洒下来,她在暖意里恢复了一丁点力气。
最后的记忆是一轮黑色的太阳,那是天道的化身,陆昭野本该被祂接引飞升,却没想到那轮太阳从内部炸开,里面流淌出无尽的黑色液体,用无可抵挡的架势将她席卷,然后——
又是一个颠簸,打断了陆昭野混乱零散的回忆,一个重物狠狠砸在她身上。陆昭野就好像一团可怜的肉馅,被“捣臼”一下子砸扁了。
她头晕眼花,伸手想把身上的重物推开。
“重物”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诈尸啦!”
陆昭野竟然被这熟悉的难听声音刺激的找回了肢体的控制权,她一巴掌让此物静音,竭力稳住乱甩的身体,用沙哑的声音道:
“不是你让我诈尸的吗?”
“重物”其实是个瘦弱俊秀的男人,五官小巧,面色惨白;脸上有一道陈旧的伤疤撕开脸颊,从右眼角到唇边,颇为狰狞。陆昭野看着他手上和腿上的麻绳,实在是猜不出来这是什么情况。
“我我我我我我,”男人抖着声音,“你你你你你你,”半天没抖出什么有用的讯息,眼看陆昭野表情凶恶起来,他一咬牙,闭上眼睛,用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放声尖叫:
“死鹿妖!你的大圣诈尸了!”
陆昭野一瞬间以为他是个什么用声音伤人的邪门修士,紧接着就听到后面传来一声闷响,浓郁的血腥味扩散开,陆昭野鼻子灵,一闻就知道这是有同族重伤。
一个深色皮肤、头上断了一只角的鹿妖出现在头顶,陆昭野才发现这车厢不是露天的,而是被利器把顶部削平了。
鹿妖口周、胸前都是血,和陆昭野对视一眼后眼睛亮起来:“大圣!”向前俯身想要跪拜,手上没抓稳,骨碌一下滚到车厢里。
打个滚权当行礼,鹿妖跪在被疤脸男人身上,气息混乱但不失恭敬道:“大圣,我是墨骨,后面、追兵……”刚说了一句就呕出血。
疤脸男人仰着脖子急急补充:“他们顶不住了,这剑修厉害得很,下手不留情。”
妖族的力量来源血脉,失血是非常危险的事。陆昭野上前封了墨骨的几处大穴,先把血止住,知道当务之急是处理掉所谓的追兵。
此时她已经可以灵活运动,站起身便纵身一跃,倒是跳起来了,就是当前的身体不知为何轻得很,她没控制好力度,像个炮仗一样直直往天上窜了出去。
高处视野辽阔,陆昭野看见此处乃是一片荒漠,万里黄沙看不见尽头,脚下的车厢没有马拉,而是从两侧伸出八条像是蜘蛛腿的东西,其中三条已经断了,剩下五条踉跄着向前爬。
车后面是缠斗在一起的一人两妖,两个妖遍体鳞伤,眼看要支撑不住。
三人都已经注意到窜天而起的陆昭野。唯一的修士眼看自己奉命要“寻回”的货物飞天而起,面色大变,他原本留了三柄剑护身,此时当机立断,拼着受伤,将五把本命剑全部朝陆昭野掷去。
太虚剑宗里只有剑修,他们的剑就是唯一、也是最强大的杀招。
五把剑分属木、火、土、金、水,相生相克连绵不绝,它们分别朝陆昭野的顶、眼、颈、心、腹刺来,准备一次要了她的命。
陆昭野人在半空避无可避,抬手捏诀结果发现体内灵力空空,就这么一耽搁,皮肤上已能感受到剑意带来的刺痛。
修士远观以为自己必定得手,正要松口气,却见半空中那人身上陡然升起一簇金红色的火焰,越烧越亮,竟然把太阳暂时比了下去。
五把剑投入火中,转瞬化为乌有,本命剑与修士性命相连,他当即喷出一口血,面色如纸。
这修士身经百战,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从腰间取出传讯铃铛捏碎,然后才头一歪、彻底死了。
和他相斗的两个小妖身负重伤,确认他死透了之后赶忙奔向陆昭野,车里的墨骨也扑出来,正好接住再次不能动弹的陆昭野。
她方才断了自己的两根肋骨、狠捏了一下心脏,这是赌命,因为陆昭野刚才根本不清楚这具身体是否可以召唤出本命灵火,连自己现在是否是妖族都不确定。
好在她赌赢了。妖族濒死会激发血脉,陆昭野利用这一点唤出玄鸟灵焰,一举毁掉修士的本命剑,代价是自己也只剩下一口气了。
两个小妖当场落泪,陆昭野眼前发黑、口不能言,只能在心里喊道:
哭什么哭,赶紧跑啊!
“你们还有空哭?!我靠赶紧跑吧!”
疤脸男人从车厢里蛄蛹着费力探出一颗头,在那里大喊大叫:“不是还没死吗?快走快走!”
墨骨小心翼翼把昏过去的陆昭野抬到车里,自己跑去修士那里把他身上东西洗劫一空,还拿走了他厚实的外套。
一行人挤在露天的车厢里,继续向前逃窜。
也不知那修士的讯息是不是没传出去,这一下跑到天黑,也没人追上来。
陆昭野再次苏醒,眼前是晴朗夜空,上面镶嵌着一盘明月和寥寥星子。她活着的时候,星星每一天都在减少,可也不至于只剩下这么几颗。
墨骨一直陪在她身边,见她睁眼,就把水递到她唇边。
他们几人存了些水,将就把脸上的血洗干净了,墨骨有一双大而圆的眼睛,看着十分善良可亲。
陆昭野靠在墨骨身上喝了两口水,低头瞧见腹部披了件蓝色染血的道袍,上面有“太虚”两个大字。
陆昭野认识太虚那帮剑修的时候,他们背上绣着的还是“剑”字。这一看就是放不下背上写字的传统,不过好在总算是换了两个说得过去的字。
“怎么回事?”她不想多说,用眼神让墨骨把知道的全部一说。
墨骨机灵,开口便是:“大圣,现在距离您消失已经有一百年了。”
陆昭野很确定自己不是消失,是死了。飞升失败,只剩下一口气的她勉强凝神找回意识,就看到太虚剑宗的剑仙叶无涯站在自己面前。
叶无涯比陆昭野早二十年飞升成功,自那以后就不见踪影。陆昭野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她出现在自己隐秘闭关的地方,开口还没打招呼,叶无涯直接当胸一剑把陆昭野刺死了。
陆昭野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对,她以前跟叶无涯喝过酒,记得她是黑发黑眸。
可是刺死她的叶无涯,却有一双浅蓝色琉璃似的眸子。
只有妖族会有异色的头发和眼睛,人族只会是黑发黑眸。难道叶无涯也是个妖?可她如果是妖,是怎么飞升的?
陆昭野怀疑这和发疯的天道一样,都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她暂且放下,靠在墨骨温暖的身体上,专心他的讲述。
墨骨和两个名叫小红和小绿的妖都是从兖州逃出来的妖奴,他们原本不止这点人,因为一次次回去救出同族,才只剩下三个了。
最后一次返回兖州,他们潜入专门贩卖妖奴的血契盟的仓库,没有看见同族,却见到了一个燕子样的纸鸢。
“青灵?”陆昭野的手指蜷缩了一下。青灵是她曾经的师妹,死后因为机缘巧合,残魂附着在一个巴掌大的纸鸢上,在陆昭野生前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
“是青灵大人指引我们把您救出来,”墨骨说,“您当时……还是一具……当时还没醒来,血契盟以为您是魔族制作出来的傀儡,准备运往京都,是青灵大人认出了您。”
他们拼死把陆昭野抢出来,血契盟丢了重要的货物派出追兵,青灵为了引开另一路追兵不知道去哪儿了,不过她说自己总能找到陆昭野,安全后就会回来。
陆昭野清楚青灵的本事,并不担心,听完后指了指角落里装睡的疤脸男人:“这又是什么东西?”
车壁上挂着一盏灯,小红和小绿趴在陆昭野的腿上,头上毛茸茸的耳朵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可爱,陆昭野没忍住伸手揉了一下。妖天生喜欢亲近血脉精纯的同族,小红被揉就仰起脸笑,给陆昭野解释:
“他叫江隐舟,是从血契盟一起抢出来的,本来想当人质的,谁知道追兵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先前要不是墨骨救了他,江隐舟的脑袋早和车厢顶一起留在兖州附近了。
江隐舟不装了,扭过头面红耳赤地争执:“那是意外!血契盟不会不在意我的,我可是江家的——”想起陆昭野可能不知道什么江家,改口道,“江溟逍的孙子!我爷爷可是玄穹宫名下弟子,兖州的镇世者!”
小绿小红一齐给他大大的白眼。
墨骨给陆昭野解释,镇世者乃是仙道第一的玄穹宫选派下来驻守人间的修士,他们身负神通,又有人间朝廷的封赏,经营日久之下,说是一方诸侯也不为过。
“既然你是这么厉害的孙子,”陆昭野对江隐舟道,“那你知道这个血契盟接下来会派来什么追兵?”
江隐舟疑心她拐弯抹角骂自己,又不敢计较,瞅着陆昭野先问:
“你……真是巡天大圣?”
巡天大圣全称是离焰巡天大圣。
人族得道称神仙,妖精得道便是称大圣了。
天道厌弃妖族已经有三百余年,妖族久无大圣。百年前陆昭野能有这个称号,不是因为飞升成功,而是因为当时她最强,并且是唯一一个可以修仙的妖。
人人知道她凶残可怖,曾单枪匹马屠了仙道排行第三的仙门天衍宗。而且性情桀骜乖张,虽然修仙,却没有拜入仙门,自甘堕落号称妖皇。
“你现在应该希望我是,”陆昭野道,“这样你才能从追兵手里活命。再说,”她转了语气,“我轻易不杀凡人,你怕什么?”
江隐舟嘀咕道,你不杀凡人,可你斩仙人,后者更恐怖些罢。
情势不由人,江隐舟半推半道:“血契盟在兖州的人手不多,刚刚追来的就是最强的那个。他们现在还没派人来,多半是放弃了。”
“也有可能他们察觉不对,找了更厉害的追来,”陆昭野道,“你再不说实话,等会儿不管是谁来,我都直接捏死再把你扔出去。”
江隐舟立刻:“玄穹宫在兖州附近讲学,血契盟可能会找上他们。”
玄穹宫是仙道第一门派,门内光真仙就有五位,任何修士只要能沾上玄穹宫的边,飞升的希望都能平白多上一线。
若是再来个玄穹宫的厉害修士……陆昭野看看这一车的残和弱,自我安慰否极泰来,自己才刚活过来,应该不会倒霉到又再死一次。
空气里不知何时多了丝水汽,陆昭野蹙眉正待细查,车猛地一震,好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直接停下了。
墨骨一惊,而后复喜:“大圣,救我们的人来了!”
车门从外面被人打开,一个身穿红袍、面目柔美的男人站在外面,他身上馥郁的香气飘进车内,诸人俱是放松了神情;他一笑,仿佛鲜花在月色下盛放:
“欢情宗弟子白夜,见过各位贵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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