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段明夷纵使心神大乱，也没有失去理智，“玄穹宫有同伴随我一起入宫，他们并非有意冒犯，这其中定有误会。”

缚心客的面具下发出蛇一样的窸窣响动，又仿佛是嘻嘻笑声：

“玄微子是说墨棠长老，还有……那位不肯露出真容的妖皇殿下？”

一旁坐着的皇帝打翻了酒杯，红色的酒液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丑陋痕迹。

“妖皇？”皇帝茫然不敢信，“她早就死了，得有、得有一百余年了。”他知道自己害了多少妖的性命，听见妖皇两个字，再想起她做过的事情，心里不由就呼的一下不再安定。

缚心客：“祸害遗千年呢。”

他似笑非笑，对妖皇现世乐见其成似的。

段明夷第一反应是不信，紧接着又想起那“鹿野”，这样的假名字，若真的是那位妖皇，岂不是把他当傻子戏耍！

心里对墨棠生气，段明夷却不肯叫外人看了笑话，当下冷笑道：

“好一个张口就来，缚心客，你屠戮妖族，怕是杯弓蛇影，见了哪只半妖都能看出当年妖皇的风采。”

缚心客抚掌：“玄微子好口才。”他的声音陡然冷下来，“可惜你却说错了一点，我的确是要决心灭绝妖族，包括襄助妖孽的人族，我也一个都不会放过。”

“此事我却绝不心虚，妖族被天道摒弃，早就该消弭于世间，我这是顺应天道——何须畏惧什么大圣妖皇？不过是无能妖族的垂死挣扎罢了。”

他双手负于身后，从体态上来说磊落坦荡，竟真的是一副无畏无惧的模样。

段明夷绝不是笨蛋，听着此言，再想到前面缚心客所说自己行为乃是真仙授意……

他的心狂跳起来，若真仙要灭妖族，这件事与他自己并无直接干系，但其中透露出来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或许他之前的猜测是对的！

无情天道和所谓的“损有余而补不足”根本就是矛盾的！天道，难道是要纠正这一点了吗？

段明夷早就厌烦自己身为焚心境修士还得尊重一个凡人皇帝的现状，按他的心思，凡人早该为修士们多出些力气，富贵享受都是小节，他们该做的更多，比如以身试药、以身入药，炼器、画符……人是最好用的工具，可以帮助修士更好的接触、理解天道。

一想到日后的天下之主会是仙家，凡人只能匍匐在修士足下摇尾乞怜，段明夷就从胸中升起一股满足：

是的，本该是这样的！

天道无情，仙家当然无需垂怜人间。

段明夷眼中的欢喜不加掩饰，他看了眼皇帝，皇帝被那看蝼蚁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抖。

缚心客的笑意有了三分真切：

“玄微子果然天赋绝佳，悟性真乃玄穹宫翘楚。”

段明夷摩挲着掌心的武器：“口说无凭，不是我不想相信阁下。”

他这么客气，缚心客也承他的情：“新年那日自有分晓，玄微子可前往通天台观礼，我可以向你保证，那日以后，玄穹宫上下对血契盟存在绝对不会再有疑虑。”

段明夷才算点头，缚心客接着道：

“至于妖皇——”

投桃报李，同时也是被同伴欺瞒的羞辱，段明夷打断他道：

“我带来的人自然由我负责，阁下不必烦心。”

段明夷对妖皇之前只是可惜她死的太早，自己没能与她一战的遗憾，现在听了缚心客的一席话，心里又有了别的念头：若是妖族真的该死，缚心客杀了那么多妖来行正道，自己也可以斩下妖皇首级来取悦天道。

缚心客便道：“那便交给玄微子了，我在此处温好美酒，只等阁下得胜归来。”

段明夷不再多说，闪身就消失在原地。

他离开后，皇帝松了好大一口气，直接瘫坐在地上，衣袍被地上的酒液弄污，他也恍若不知，只伸着脖子向缚心客道：

“国师，这——”

缚心客耐心将他扶起，温声道：“陛下不必担心，新年过后，陛下亦非凡人，玄微子自然不会再对您无礼。”

皇帝擦了擦头上的汗，眼神不知望着哪里，用狂热的语气喃喃：“还有两天……”

*

陆昭野和墨棠已经在同一条路上走了一个时辰了。

坤宁宫到养心殿看起来很近，可是陆昭野走了许久，那高高的屋檐也没有靠近分毫。

藏身没有必要，又得防备敌人偷袭，两人早早分开了牵着的手。

“这是缚心客的领域？”陆昭野找了个眼熟的墙根，摸来摸去，“很厉害嘛。”

幻境类的领域一般分两种，一种就是这样范围较大的，可以将人困在其中，这种也很好破，用不同行属的法术强行轰开就行了，陆昭野全盛时期就是一把火解决所有问题。

另一种麻烦些，幻境会很小，但用在关键地方可以产生尤其玄妙的效果。比如对敌关键时刻，可以让敌人看见阵法上的小错漏，或者是不存在、扭曲了位置的伤口。

幸好缚心客不是这一类麻烦的家伙。

陆昭野拍拍手，问墨棠：“你来我来？”

按实力来说当然应该是正经焚心境的墨棠出手，且木克土，他对上缚心客有天然的优势。但陆昭野欠他人情太多，所以以她的脸皮，此时也得客气一下。

墨棠刚才一直闭目，此时睁眼道：

“这应当不是他的领域。”

他不直接解释，而是问道：“咱们没有在皇宫中找到缚心客的住所，这有些奇怪，对吧？”

“是很奇怪。”

陆昭野却想到萧照夜曾言这缚心客本事平平，本事平平却能制造出领域，这让她想起来之前见过的另一位镇世者，江溟逍。

墨棠道：“木行的灵气最是适合在土行中找到出路，我刚仔细探查，发现地下另有乾坤。”

血契盟下面有迷宫，通天台下方据说也有不小规模的地牢，那皇宫下方亦有乾坤，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陆昭野夸张地画了个大圆：“若是缚心客能掌控这么大的地方，我看他已经修成真仙了。”

言毕她已经明白了墨棠的意思：“你也想到江溟逍了！”

墨棠点头：“江溟逍以鲛珠作阵眼，制成水幕大阵，这缚心客应当是用了类似的法子，把整个皇宫都变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千旋壳是沙漠蚌妖的外壳，有致幻的作用，幻境应当就是以此而来。至于其他，我暂时还没有看出来。”

陆昭野冷道：“他杀妖杀的这么勤快，原来是觉得用着顺手。”

说完就想扇自己一下，都到这个地步，说这些话压根没用，还不如想想怎么灭掉该死的血契盟。

真是越活越年轻，如此气盛的自己，陆昭野实在是不太习惯。

“咳，那你的意思是，咱们先去地下看看？不找皇帝了？”

好像是她的错觉，墨棠的眼睛弯了弯。

“是，皇帝自然是和缚心客站在一起，看了也无用，既然已经被窥破行踪，不如直捣黄龙，缚心客肯定以为困住了我们，防备少些。”

“就这么办，”陆昭野道，“咱们也不必客气，闹得大些，段明夷自然会寻来。”

两人说定，墨棠便取符捏诀，片刻后足下就出现一点闪烁的荧绿。

地上钻出来一个幼小的嫩芽，看起来风稍微大些就能刮倒，陆昭野却惊奇地凑近，她能感受到，这小小的绿芽底下，是快速生长的根须，密密麻麻，顷刻间就挤满了他们站立的这片空地。

幻境感受到危险，旁边的宫门打开，表情各异的太监和宫女鱼贯而出，他们的脸凝固在一个样子，看起来比全部没有表情还要渗人。

陆昭野忍着不适一一看过去，心下发凉，这些人她见过不少，都是在宫中服侍的。若是缚心客照着他们的样子捏了傀儡还罢，若是……

陆昭野便没有用蛮力，只是唤了一道火墙出来，将这些人隔开。

宫女太监们怕烫似的痛呼哀叫，手脚却一点也没有慢下来，争先恐后朝墨棠扑去，火烧在他们身上，只能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墨棠回头看了陆昭野一眼：“你是怕他们还活着？”

陆昭野：“你有法子分辨？”

墨棠摇头：“并无。”不过木行在束缚上到底比火行好用，几条藤蔓凭空出现，将令人毛骨悚然的傀儡们拦在火外。

越来越多的宫室打开门，陆昭野看的头皮发麻，墨棠也眉头紧锁，片刻后又舒展开，他牵了陆昭野的手：

“走！”

话音落地，地面就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白色的根须缠绕成一条地道，直直向下。

陆昭野松了口气，随墨棠一起跃下，嘴里还道：

“这缚心客果然是本事平平——”

一点寒芒从斜上方袭来，带着万丈巨浪的重压，身周幻境片片破碎，陆昭野只感觉到瞬息之内，自己就置身海底，身体每一处都在重压之下即将粉碎。

她在这等危机中反应奇快，当下唯一能动的嘴巴用力一合，咬破舌尖，再张口时，就吐出一道灿若烈阳的火焰。

寒芒近身，原是一支蓝色长矛，表面波光粼粼，流动不息。

墨棠惊喝：“明夷为何如此？！”

段明夷并未现身，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

“妖皇现身，我原本还不信，但一个半妖能从我刚倾尽全力中活下来——哼，鹿野？藏头露尾真小人。你若是还记得半分旧日的荣耀，就以真身与我一战！”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