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庇护

主院中还未来得及掌灯,成竹站在暗处,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边:“宁妃娘娘传话,墨家二姑娘瞧上殿下您了,让您无论如何回个话。宁妃娘娘还嘱咐,齐州墨氏,不可开罪。”

褚元祯的眉头拧在一处,“何为‘瞧上’?”

“就是那个意思啊。”成竹怀疑自家主子傻了,“是心悦您呐。”

“别胡说。”褚元祯气急地回了一嘴,“我根本没见过什么墨家二姑娘,怎的冒出这样一件荒唐事。”

“一开始我也纳闷,后来突然就想明白了。殿下,您记不记得上个月在闹市冲撞了一辆马车,当时那驾车的小厮还口出狂言,后来看清是您,才有了些收敛。”成竹边说边往屋内走,先点了灯,转身又沏了茶水,“那便是墨府的马车,车上坐着的应是墨家二姑娘。”

褚元祯接了茶水,“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日是他重生归来的头一天,他心中满是惊异,跑马跑得急了,差点撞上马车,哪能想到竟撞出一段姻缘来。

不过如此姻缘,他不想要。

“母亲让我回个话?”褚元祯思索半晌,“那我书信一封回绝了墨家便是。”

“我倒觉得宁妃娘娘的意思是……”成竹艰难开口,“……希望殿下能与墨家二姑娘借此成就一段良缘。”说罢马上跪下行礼,“属下斗胆乱猜的,关于回话一事,还望殿下三思。”

“三思什么?”褚元祯捏着茶碗,“你自小跟着我,知道我不会罚你,便也胡乱说话了?”

“属下不敢。”成竹小心斟酌着字句,“只不过宁妃娘娘特意嘱咐了,齐州墨氏,不可开罪。”

褚元祯抿紧了唇,不说话了。他有疑虑,他不记得自己前世曾和这位墨家二姑娘有过交集。重生之后,看似每件事情都在按部就班地发展,实则总有令他无法把控的意外发生,那晚的遇刺就是如此,如今的墨家二姑娘更令他头疼。他像一只被扼住了咽喉的小兽,急于挣脱这幅枷锁,却找不到敌人在哪。

“殿下?”成竹小心地唤了一声,“您可想好如何回话了吗?”

“不急。”褚元祯按着额头,话锋一转,“老师那个院子,这两日你亲自盯着,交予旁人我不放心。”

“属下明白。”成竹会意地点点头,领了令出去了。

另一头,蔺宁亦是无心入眠,披着氅衣蹲在檐下。

月色清冷,蔺宁便借着夜风醒脑,脑子里想的是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老祖宗口中的“得意门生”究竟是谁?他想完成自己老祖宗的嘱托,又觉得这整件事实在是荒谬,什么照拂得意门生,说白了是个能要人命的差事,他难道不应该先在这个时代活下来吗?

蔺宁愤懑不平,暗骂这老祖宗做鬼也不厚道,骂着骂着倏地灵光一闪——既然人人都道老祖宗是个不站队的纯臣,那他口中的得意门生必是有利于社稷的,说白了就是选储君。

这些日子以来,蔺宁也摸清了这个朝代的人物利害关系,选储君即是在太子与五皇子俩人中选一,乍听之下此事像是有了眉目,可就是这50%概率也不好选,一旦选错,于别人或许无关痛痒,于他则可能再难回家。

他要回家。

心有郁气又无处发泄,蔺宁烦闷地扯下氅衣,刚想扔在地上,手突然顿住了,他看到了氅衣上被刀刃划出的豁口——是昨晚遇刺时留下的。

这件氅衣是褚元祯的,右肩位置有道半尺多长的豁口,豁口边缘满是被血侵透的痕迹,光是看着就触目惊心,褚元祯却告诉他只是皮肉伤。

无论处于什么原因,危乱之时是褚元祯在护着他。蔺宁顿觉一阵愧疚,前后思忖半晌,拔腿出了院子。

成竹本在屋檐上坐着,见蔺宁朝着主院去了,想也不想立马跟上。

褚元祯的这处宅子还是当年陛下为亲王时住过的,故又叫做“潜龙邸”,自然是气派一些。主院中立着一座凉亭,凉亭毗邻一汪池塘,若是在炎热的夏季,应是曲院风荷别有意味,只可惜眼下已到了深秋时节,败柳残荷不免让人生出些许凉意。

蔺宁穿过池塘,在檐下定了定神,刚想抬起手叩门,门竟从里面打开了。

褚元祯立在门后,面带惊异地望着他,“老师?您怎么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刚才走的急,我也没来得及问。”蔺宁有些尴尬地摸着鼻尖,“你的伤……怎么样了?”

“伤?”褚元祯微微一愣,接着将蔺宁请进屋里,替他斟了碗茶水,才说:“劳烦老师跑一趟,让老师担心了,伤口已经无碍。”他顿了顿,“真没想到老师还记挂着学生的伤,学生很是感动。”

蔺宁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你此番受伤,我难辞其咎,说起来也是心中有愧。哦,对了——”他将氅衣递给褚元祯,“你方才落下的,我顺道送过来,肩头那儿有个豁口,你记得叫人补一下。”

褚元祯点头称好,伸手接过氅衣,目光顺着蔺宁手臂望向他的脸,那张脸较记忆中的模样似乎年轻了些,眼眶四周的细纹不见了,看人的眼神也更为明亮,可无论外貌上有何变化,又确确实实是太傅蔺宁不假。他面上闪过一丝疑虑,但很快就被笑意取代,“老师心细,我明日就叫人拿去缝补。今日天色已晚,不如老师就歇在我院中?”

“这不合适吧。”蔺宁有些犹豫,“我还是回去睡,你我虽是师生,却也有着君臣之别。”

“老师果然还是在意。”褚元祯闻言瘪瘪嘴,一双黑眸瞬间黯淡下去,“学生时常会忆起少时在国子监读书的旧事,那时老师常唤学生去府上温习课业,若错过了回宫的时辰,也会留学生小住一晚,碰上多舌之人说老师偏心的,老师也总是一笑了之,而不会同学生讨论‘君臣有别’。”

蔺宁心中诧异,暗道:这不就是现在家长口中的“开小灶”吗,原来这项传统自古便有。

褚元祯见他不语,逼近一步,“可为什么,老师现在如此在意这些?难道老师也信了钦天监的话?”

“为师……”蔺宁不知如何回答,毕竟他是个冒牌货,一不知钦天监曾说过什么,二不知老祖宗是如何想的,对褚元祯口中的“旧事”更是不清不楚。他有意岔开话题,说道:“你有伤在身,还是早些休息的好,不要想这些事情了。”

褚元祯这时已变回乖巧的模样,恭顺地站起身,张口唤来提灯的下人,将蔺宁送回他的院子。

等人走远了,成竹从屋顶上跳下来,“殿下,属下总觉得,太傅和之前似乎不大一样了。”

“你也这么认为?”褚元祯盯着蔺宁远去的背影看了半晌,才说:“虽说模样还是那副模样,但我总觉得,内里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我方才有意拿过去的旧事试探,老师故意避而不答,分明是在躲着什么。或许……江湖上有什么杀人夺魂的秘术吗?”

“殿下这是打趣呢。”成竹笑出声来,“宁妃娘娘说的对,您平日里还是少看些话本的好。”

*

建元帝龙体抱恙,京都官员们上朝的次数自然就少了,等到再次早朝时,蔺宁住进褚元祯府上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奉天殿里,站得近的朝臣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先是有人说道:“听说了吗?今早太傅是与五皇子一道来的,乘的是同一架马车。”

“一架马车算什么?”接着便有人接过话茬,“太傅的人都已经搬入五皇子府邸了,当然是乘一架马车了。”

“不可乱说,若真住在了一起,那岂不说明……”这人话说了半截,抬眼在人群中寻找蔺宁,看见蔺宁站得有几人远,才又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太傅支持的是五皇子?可之前他还说‘唯东宫方可承大统’呢,这是改变心意了?”

“太傅之前执意要让太子主持祭祀,一度拼死进谏,你们可还记得?可前几日,听说太傅突然改口了,不再替太子说话,陛下顺势点了五皇子的名,据说礼部也开始拟章程了——不过东宫也好,五皇子也罢,说来说去都是他的学生,选择谁又有什么干系呢?”

此话一出,引得众人纷纷点头。

蔺宁侧耳听着这些对话——奉天殿不大,朝臣们又聚在一处,想听清并不是难事。他微微垂着眸,目光落在胸前的仙鹤图上,脑子里随即冒出一个念头:拼死进谏?力保太子?难道老祖宗口中的“得意门生”竟是太子?

突然,一道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低语——

“本宫竟不知,我朝的京官是如此爱嚼舌根,做派堪比后宅毒妇,奉天殿上也敢诽谤!”

一席话音落地,满殿噤若寒蝉。

蔺宁循声望去,见褚元祯不知何时立在了大殿正前方,眼神凌厉地扫过那些交头低语的朝臣。那些朝臣此刻均是抿紧了嘴一言不发,个个将脑袋埋在胸前,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毕竟,谁敢违拗当朝皇子?

“本宫清楚各位在议论什么,既然各位都有疑虑,本宫不妨在此直言——”褚元祯一双凤眸微扬,语调不紧不慢,“前些日子,本宫与老师深夜遇刺,可凶手至今仍未归案,为护老师安危,本宫只得请老师暂住府中。不曾想,如此稀松平常之事,也能让各位浮想联翩,本宫听着都觉得可笑!如今在这殿中的均是四品以上的京官,平日里应是诸事繁忙,若还有心思编排他人,本宫大可赐他截舌之刑,朝廷用人,有手就行,无需多舌之人。”

这番话说完,本就缄口结舌的众人更是屏气不息,先前私语的几位朝臣立即上前请罪。

蔺宁怔怔地看着眼前戏剧性的一幕,耳旁突然回响起那日褚元祯对他说的话——“若到时有人胆敢乱嚼舌根,学生第一个拔了他的舌头。”

当时他不以为然,更没把这话当真,可如今他看着褚元祯,心里竟泛起一阵涟漪,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护在身后的滋味。

褚元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似在告诉他什么叫做“庇护”。

这样的庇护明目张胆,偏偏最令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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