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蔺宁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有人要取我的首级?我这颗脑袋值多少银子?”
“并非悬赏。”成竹快速解释道:“那晚之后,您与殿下的名字便上了鹫人的暗杀名单——我们已经查清,有人暗中付钱给鹫人,要取您与殿下的性命。”
“何人这么大胆?!”蔺宁盯着成竹,“我的便算了,子宁是皇子,也有人敢取他性命?!”
“您不涉市井之事,所以不清楚鹫人的做事风格,鹫人一向是只认钱不认人的。”成竹无奈道:“只要买家舍得出钱,便是天王老子,鹫人也杀。”
“那……还是因为黄魏二人?”蔺宁思忖片刻,又问:“可如今黄魏二人的线索断了,陛下又将买卖监生的案子交由太子处理,这笔账怎么算都不该计到我与子宁头上,为何要揪着我们二人不放?”
“这属下就不知了。”成竹挠着脑袋,“只是殿下交代了,无论如何要护太傅周全。”
车外都是下朝的大臣,蔺宁靠在车座上,掀起车帘朝外望去,“怎么护?你看这街上的人们,每个人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你不知道谁对你抱有敌意,更不知道是谁买通了鹫人。”
“殿下的意思是,安排一个人随时跟着您。”成竹说:“眼下您府上只有一个掌事的管家,殿下知道您好江南的甜口,便特意为您选了一个厨子,明面上这个厨子是从牙婆处买的,实则他是殿下培养的近卫,日后他会不离身地跟着您。”
“可我不好江南甜口啊。”蔺宁下意识反驳,“我其实喜辣。”
“您好哪口并不重要。”成竹无奈道:“那也不是个真正的厨子。”
蔺宁觉得自己是傻了,怎么会看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事,他干咳一声掩饰尴尬,又问:“那这厨子……近卫,何时过来。”
“今日。”成竹回答,“还有您留在殿下府上的书籍,也一道搬回去。”
*
经此一事,京都权贵中似是起了波澜,不少人在传:五皇子褚元祯因与太傅蔺宁走的太近,已让陛下不满,怕是恩宠不再,现在陛下已将诸多事宜交由太子处置,东宫的恩宠又回来了。
蔺宁对这些消息多是不予理睬,他才不关心谁的恩宠更多一点,眼下,他只想找到自己老祖宗的“得意门生”。
一日早饭过后,新来的厨子裘千虎进屋收拾食盒,磨磨蹭蹭便不走了。
裘千虎是个比蔺宁还要高出一个头的大汉,人如其名,生的虎体猿臂,看着很是健硕。蔺宁知道他是褚元祯的人,很自然地问道:“你家主子有话让你传达?”
“嘿嘿,太傅聪明。”裘千虎一笑,嘴角就咧到了下巴,“其实也不是传话,只是有一事,属下想着还是让太傅知道的好。”
“说来听听,看看是好事还是坏事。”蔺宁心里犯嘀咕,隐约觉得这不是个好消息。
果然,裘千虎眉头一皱,拉出矮凳坐下,说道:“前几日那姓郭的老太监到府上宣旨,说我们殿下有伤在身,眼下应当好生休养,而祭祀一事颇需操劳,还是交由东宫主持。”
还没等蔺宁回话,裘千虎又恶狠狠道:“说得文绉绉的,其实就是不让我们殿下主持祭祀了,这忙活了半天,却让东宫拾了便宜!”
“什么时候的事?”蔺宁心里一凉,“我怎么没听说?”
“虽没当众下旨,但此事在京都权贵中已经传开了,所有才有陛下重新重用东宫一说。”裘千虎叹了口气,“您不知道,是殿下有意瞒着您,但属下心里不藏事,这不就同您说了。”
“嗯,是该说。”蔺宁伸手拍了拍他,“千虎啊,做得好。”
裘千虎得了肯定,似乎很是高兴,又说道:“太傅啊,不瞒您说,我来之前殿下特意交代过,说您是个不愿与人攀谈的性子,叫我没事不要打扰您,可我瞧着您不是这样,您瞧,我与您交流得多高兴。我打心眼儿里觉得,我与您都是为了殿下好,有什么事不该瞒着对方。”
裘千虎跟着褚元祯的时间不长,他原是地方上的乡兵,闹灾之时被褚元祯所救,没了家没了去处,于是跟了褚元祯,正因为是生面孔,才被派来保护蔺宁。
“按照你的说法,陛下又让太子主持祭祀了,那……”蔺宁若有所思,突然一拍大腿,“你,跟我进宫!”
“啊?”裘千虎一惊,差点从矮凳上掉下来,“我、我还没进过宫呢。”
“凡事都有第一次。”蔺宁把他拉起来,“会骑马吗?我不爱坐车。”
这会儿刚过卯时,街上的铺子还没开张。俩人在东华门下了马,守门的侍卫只认腰牌不认人,蔺宁只得让裘千虎在外面等着,只身一人进宫去。
他没去议事的奉天殿,也没去建元帝书房,径直去了文渊阁。
经裘千虎提醒,蔺宁想通了一件事:这个建元帝就是在玩他。
按照朝臣们的说法,太傅蔺宁曾冒死进谏,执意让太子主持祭祀,而那时建元帝心中的祭祀人选是褚元祯,所以当他问道归来,建元帝才会逼问他“选择谁”;后来,他顺从建元帝心意,渐渐倾向褚元祯一派,建元帝就又斥责他与皇子私交过甚,不仅在上朝时当众责罚了二人,甚至将主持祭祀之事转交太子。
这不是玩他是什么?!
他蔺宁亲近谁,建元帝就要打压谁,归根结底,天家之争与他这个太傅有何关系?难怪老祖宗余愿未了还要托梦于他,碰上这么一个难搞的皇帝,纵使贤臣能士也要被气死!
蔺宁一脚踹开文渊阁的门,吼道:“满吉!”
远处传来一阵碎步声,满吉双手插在袖间跑过来,“蔺太傅,您来啦。”
蔺宁打量着他跑来的方向,“你不在阁中,跑哪儿去了?”
“抄书啊。”满吉指了指西侧的偏屋,“这阁里是藏书的,誊录都在那头,万万不可混淆了。”
“这样啊,我倒是忘了。”蔺宁顺手掩上了门,“满吉,你在宫里多久了?咱们这位陛下你了解多少?几位皇子又了解多少?”
“小的明景十年便入宫了。”满吉一头雾水,“您问得这些小的不知如何回答啊。”
“明景十年?”蔺宁皱了皱眉,将人拉到一角,“现在不是建元九年?你……先帝时便在宫里了?”
“蔺太傅您在说什么啊,明景十九年西宫大火,陛下得钦天监谏言,将年号从‘明景’改成‘建元’,这些您都忘了?”满吉眼中满是担忧,“您总说问道归来有些事情便不记得了,可小的瞧着您是全忘了,您还是找个太医瞧瞧吧。”
“西宫大火?”蔺宁隐约觉得自己问到了关键,心都跟着揪了起来,“对对,我全忘了,你快同我讲讲这个西宫大火是怎么回事。”
“这个……这是不能说的。”满吉咽了口唾沫,“陛下禁止前朝后宫提及此事,随意谈论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什么破事又不能提!上次你说三皇子的事情不能提,这个西宫大火也不能提……”蔺宁顿住了,“这是一件事?西宫大火……三皇子死了?”
“哎呦我的太傅大人呀!”满吉慌忙奔到窗前,左右瞧了没人才放下心来,又仔细把门栓插上,这才回头看向蔺宁,“小的若掉了脑袋,您可得给小的收尸啊。”
“好,我每逢初一十五都给你烧纸,保证你在地下吃喝不愁。”蔺宁催促道:“赶紧说。”
满吉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明景十九年,康嫔娘娘所在的瑞祥宫深夜走水,连烧西六宫三所宫院,所以后来叫西宫大火。康嫔娘娘原有一对双生子,三皇子褚元瑞在那场大火中早殇,独留一个四皇子褚元苒,还被落下的横梁伤了腿,再不能行走了。后来钦天监监正谏言,说‘明景’二字已呈强弩末矢之象,西宫大火便是征兆,陛下深信不疑将年号改为‘建元’。因为没了一个皇子,陛下便下旨前朝后宫不准再提此事,这么一算,康嫔娘娘的‘康’字还是那时得的呢。”
“哦?那康嫔姓什么?”蔺宁问道:“她是哪家的贵女?”
“姓王。”满吉回答,“临河王氏,据说王氏家财可抵半个大洺。”
有钱人啊。蔺宁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有钱能使鬼推磨,银子用对了地方,说不定也能使皇帝推磨。若论起身世和背景,四皇子褚元苒也是个不容忽视的人,可他双腿已废是事实,应是不在候选之列了。
满吉看蔺宁又在顾着琢磨,忍不住叫了一声:“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有,你刚刚又提到了钦天监。”蔺宁回过神,“你先前说过,当年钦天监算众皇子命格,称五皇子有匡扶社稷之相,所以陛下特别偏爱他,那钦天监有没有给褚元恕算过?”
“太子殿下?”满吉想了想,“应是没有,不过太子殿下是先帝遗腹子,应是早在怀胎之时就算过了……”他突然一顿,“蔺太傅,宫中有个传言,小的本来是不信的,但您这么一说……或许传言可信!”
蔺宁顿时紧张起来,“什么传言?”
“先帝驾崩时已有子嗣,按理,皇位轮不到陛下继承,陛下应代行皇权至子嗣落地,若为男婴,那么男婴就是新帝,若为女婴,才可另议继位之事。而陛下先继位后娶皇嫂,钦天监便预言这是凶象,好在这凶象几年后随着五殿下的出生化解了,于是钦天监又说,两位皇子都是上等的命格,各有什么左辅、右弼会照,为君臣相会,主大富大贵。也就是说,如今天底下有这么一人,会同时辅佐这两位皇子。”满吉兴奋地说道:“这人就是您啊,您是皇子们的老师,自然会同时辅佐两位皇子,钦天监竟是真的预言准了。”
蔺宁手扶额头,觉得心中不快。
“不过……”满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钦天监还说,此人恐与陛下对冲。”
去他娘的钦天监!蔺宁差点掀了桌子,“对冲?我与那老皇帝,对冲?”
满吉瞪大眼睛,“蔺太傅您说得什么话,您不要命啦。”
蔺宁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建元帝会这么在乎他选择的是谁,为什么他亲近一人建元帝就要打压一人,恐怕这就是钦天监的对冲“破解”之法。
他的老祖宗身处旧世,被活活困死在谗言里,他可不会!
“说得好,我惜命。”蔺宁拍了拍满吉的肩膀,“今日我与你的对话尤为隐秘,切记不要说出去。”
小太监的头点得犹如母鸡啄米,末了又担心地望着他,“蔺太傅,进宫前母亲就告诉我祸从口出,您刚刚的话可千万不能当着旁人的面说,会落口舌的。”
蔺宁点点头,他本想着再找些东西,又记起裘千虎还在外面等他,不好多留,嘱咐了满吉两句便离开了。
出宫时正是晌午,裘千虎见他出来立即迎了上去。
蔺宁憋了一肚的气,见人便问:“喝酒吗?”
裘千虎一愣,“殿下叮嘱……”
“忘了你们殿下。”蔺宁爬上马背,“你对京都熟不熟?哪里有好酒,今儿我请客。”
“那自然是熟的。”裘千虎翻身上马,“东大街都是好酒楼。”
俩人一顿酒喝了近一个时辰,回府时各自骑在马背上摇晃。蔺宁远远便望见一个身影,裘千虎也看见了,顿时把腰绷得笔直。
府邸前,褚元祯负手而立,显然已等候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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