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宁醒来时天已大亮,颜伯怕他夜里被疼醒,特意在汤药里加了少许安神的酸枣仁,故而他这几日睡得格外好,常常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褚元祯自那日之后只回来过两次,都是在半夜,蔺宁能感觉到有人替自己掖好了被角,但那人从来不肯多留,好像特意回来只为看他一眼,看过之后再马不停蹄地离开。
裘千虎正坐在檐下敲着去年的核桃,见蔺宁推门出来,咧嘴一笑,“太傅醒了?饿吗?小厨房今日熬了鱼汤,我闻着可鲜了,给您端来尝尝?”
“几时了?”蔺宁顺手抓起一个核桃仁塞进嘴里,“我记得……今日要搬回去。”
何索钦那一脚让他躺了两日,但颜伯调理的好,加上他身子骨硬,已经能下床了,骨头上的伤急不得,只能静下心慢慢养。
“刚过巳时。”裘千虎回道:“殿下早就嘱咐过了,让您用了午饭再走。今日一早殿下被急召入宫,说好了晌午赶回来,算着时间也该到了,说不定能赶上喝鱼汤呢。”
蔺宁笑道:“你满脑子都是鱼汤,待会儿让你喝两碗。”
说话间,一个近卫跑了进来,也顾不上行礼,开口便道:“陛下今日在奉天殿上亲口下旨,当着内阁元老和六部重臣的面,将皇位传给了东宫。”
“你说什么?”蔺宁只感觉身子一震,慌忙扶住了屋门,“陛下传位了?内阁拟诏了?子、子宁呢?”
“眼下陛下屏退了众人,据说只留下了东宫。”那近卫语速极快,“虽没下诏,但这是陛下口谕,内阁元老和六部重臣亲耳见证,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成竹说,殿下出宫后什么也没交代,径直上马走了。他瞧着势头不对,特让属下回来给太傅报信,自己去寻殿下了。”
“连成竹都不知道子宁去了哪儿?”蔺宁皱起眉头,“这京都城也不大啊……你说子宁是骑马走的,会不会已经出城了?”
“不会,殿下不会这般冒失。”颜伯过来送药,碰巧听到了几人的对话,他将药碗递给蔺宁,“我刚好知道一个地方,太傅要去碰碰运气吗?”
*
褚元祯心里憋闷,上了马便一路狂奔,接连冲撞了好几个路边的摊铺,跑到一座酒楼门前才停了下来。
眼前正是“闫记早茶铺”。
掌柜的见了赶紧出来迎客,褚元祯将马鞭递给他,径直往三楼走去。他在三楼包了一处雅间,平日里作吃茶消遣之用,掌柜的知晓他的身份,故而这处雅间从不招待外客,只有褚元祯过来时才会打开。
今日他要了一壶冷酒。
这是东洋那边传来的玩意儿,要将事先冻好的冰放入酒里,清酒入喉,格外醒神。
一杯下肚,丝毫品不出酒香,反倒是灼得喉间生疼,酒入肝肠,连带着脾胃都烧了起来,灼热瞬间蔓至五脏六腑。
褚元祯向来克制,便是宫宴上也极少豪饮,只是今日不同,今日他只想放纵。
他有太多的事情想不明白。
上一世的宫变中,是他与李鸿潜极力护着建元帝,褚元恕奔赴太行关搬来了边军,事后,建元帝废除褚元恕,改立他为东宫。这一世,他提前安排好了一切,对外布下了防御西番骑兵的火炮,对内取代褚元恕搬来了边军救驾,只等尘埃落定,东宫易主。然而,造化弄人,他等来的却是建元帝的传位口谕,建元帝从头到尾都未曾看他一眼,寥寥几句就将皇位传给了褚元恕。
何其容易,又何其可笑。
他置身殿中,宛如俳优①。
蔺宁推门进来时,褚元祯正用单臂支着脑袋,循声投来一束哀怨的目光,似有不满地瘪了瘪嘴,“你怎么来了?”好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
“颜伯说的不假,你果然在这儿。”蔺宁上前夺了他手里的酒盏,“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酒要烫了才不会伤身,你不懂吗?”
“懂。”褚元祯低头瞧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突然有些伤感,东宫的位置他握不住,如今连酒盏也握不住,他还剩下什么?
“别喝了,跟我走。”蔺宁拉了他的衣袖,“我带你回家。”
褚元祯听而不闻,他垂着眸子,一根一根掰开了蔺宁的手指,得了空的手再次伸向一侧的酒壶。
“你要喝酒啊?”蔺宁好脾气地问道,那语气像是哄孩子似的,“回去之后,我陪你喝,想喝多少都可以。但是,眼下你得跟我走,今日搬府,你若不在,下人们不敢进你的院,那我如何搬到你屋里?说好了同衾共枕,你莫不是反悔了?”
褚元祯蓦地抬起头,眼中的混沌一点点褪去,“没……你……颜伯怎么允许你出门的?你怎么不在别院里等着?”
“不错,看来是清醒了。”蔺宁笑了笑,“颜伯为何不允许我出门?你在这里,还是颜伯告诉我的。”
“你伤还没好。”褚元祯低声嘟囔了一句,“你不该出门的,颜伯也是胡闹。”
“已经可以下地了,我没有那么娇气。不过——”蔺宁话锋一转,“来都来了,不如吃个早茶再走,起床至今滴水未进,肚子都饿扁了。”
“小厨房没准备午饭?”褚元祯皱了皱眉,“他们怎么做事的?”
“不管他们的事,是你这个做主子的错。”蔺宁顺势在桌边坐了下来,“你一声不吭上马就跑,我着急出来寻你,哪里顾得上吃饭?若不是你,我定能就着鱼汤吃三碗米饭。”
“你寻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小孩。”褚元祯站起身来,“我叫人上些吃的,吃完了一起回去。”
“还有成竹。”蔺宁补充道:“我瞧他在门口急得抓耳挠腮,定是也没吃东西呢。”
一炷香后,俩人从“闫记早茶铺”走了出来,褚元祯抛给成竹一包茶点,成竹接过了,冲着蔺宁感激地点了点头。
马车摇摇晃晃跑了起来,车厢里异常沉默。蔺宁剥了个枇杷递过去,“想什么呢?”
枇杷的汁水顺着指尖留下,蔺宁反手握住了褚元祯的手指,“哎——走点心呐,都滴到衣服上了。”
汁水黏腻,褚元祯赶忙拿出帕子来擦,“你这手腕不能用力,别忙活了。”
“没用力啊。”蔺宁回道:“我喜欢吃枇杷,但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给我剥皮。”
“回去我给你剥,我现在——”褚元祯顿了顿,“——父皇传位于大哥,局势已明,我只需静待封王的诏令,希望大哥开恩赐我一处肥沃的封地,我便也能过上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了。”
“多好啊,俗语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封王之后可不能忘了我。”蔺宁将枇杷塞进嘴里,“届时我便向朝廷提出致仕,你破费点,给我买一处院子,我给你种枇杷吃。”
褚元祯被气笑了,“你是鸡,还是犬?”
“都行,你是王爷,你说了算。”蔺宁很有觉悟,“只是你得养着我,我没了俸禄,吃喝不由己。大洺给王爷的年俸应该不少吧,养个闲人应该养得起?”
“养不起。”褚元祯翻了个白眼,“你若跟着我,怕是只能吃糠咽菜了。”
车外人声鼎沸,车内的氛围愈发轻松。到别院时,成竹识趣地没有打扰,从怀里摸出茶点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傍晚搬府时,褚元祯亲力亲为,蔺宁闲适地立在一侧,反倒像是院子的主人。
下人们路过时眼睛不自觉地往蔺宁身上瞥,毕竟能这么堂而皇之地搬入褚元祯的屋子,还真是年初一吃酒饭——头一遭,便是之前宁妃娘娘亲自挑选的通房丫鬟,据说也是在书房磨了一整夜的墨,愣是连主院的门都没进去。
下人们纷纷小声嘀咕:主子这是开窍了?可细想又觉得不对,对方可是太傅啊,先不说身份上合不合适,性别上可是有悖常理的,自家主子莫不是有着分桃断袖之癖?
蔺宁抓过两个交头接耳的下人,“嘀咕什么呢?”
下人一惊,“太、太傅!”
“管好自己的嘴,不知深浅的胡话也敢说?这等污蔑若是传了出去,你们一个个的等着被杖责吧。”蔺宁毫不客气,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他心中有数,褚元祯虽然年轻,却是个循规蹈矩之人,加之古人的思想没有那么开放,这件事处理不好只会令他难堪。蔺宁不想让褚元祯有任何的不适,哪怕前期需要他刻意隐藏感情,他也得装出丝毫不在乎的样子。
“不敢了,不敢了,太傅饶命!小的们哪敢乱说,太傅怕是听岔了。”下人的头摇得如拨浪鼓,“殿下与太傅是……是……桃李之情。”
蔺宁挑挑眉,“知道就好,以后出门也要这么说。”
刚教训完,却见两个下人脑袋一缩,像是撞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脚底抹油一般的跑开了。
蔺宁下意识回过身,发现褚元祯就立在不远处望着他,目光冰冷得像一潭死水,显然将方才的对话听了进去。
俳优①:古代以乐舞谐戏为业的艺人。古诗中有云:“众人观俳优,诚有可笑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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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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