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半老,花事阑珊。
平阳侯府闻家的婚宴,就在这不咸不淡的氛围中开了场。宾客们齐聚灯火通明的厅堂,肃容敛眉,默契地将神情维持在某种得体的平静中。
既不能太欢欣,新郎官闻三公子闻时鸣本就是个病弱的,最近还意外伤了脑袋,据说已经昏迷半月,日渐消瘦,灌得进汤药,听不进人声,任凭他母亲平阳侯夫人千呼万唤也清醒不过来。
也不能太悲戚,到底是喜事一桩,娶的还是外地正儿八经的官宦家小娘子,兼有三清观观主虚灵真人的八字批命“金玉良缘,逢凶化吉”。
厅堂那头,喜娘扶着珠光宝气,娇小玲珑的新娘,款款而入。新娘的纤纤玉手握住一条柔滑红绸,红绸另一头,不是新郎,是代为行礼的公鸡。
公鸡大抵是头一遭被委以这样的重任,一步一踱,很快被满堂乌泱泱的人头和亮如白昼的灯火震惊,喉头发出几声低低且可疑的“咯咯咯”。
善良的宾客抿紧了唇,以防它晨昏不分,当堂打鸣时,控制自己不要笑得太大声。
公鸡当真是昏了头。
一声石破天惊、激越亢奋的鸡啼蓄势待发。
“咯——”
右爪被一股力道轻轻一拽,它平地踉跄一下。
“咯——”
右爪又被一拽,平地踉跄两下,公鸡茫然站稳,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放弃了打鸣。拽它的不是闻家仆役,正是一旁蒙着盖头的新娘。
原本柔顺委地的长长红绸缎,不知何时被她一圈圈缠在白玉皓腕,绷成了一条防打鸣的牵绳。
宾客又叹,多么机敏体贴的新娘子!
有惊无险的三拜结束。
宾客坐前堂,新妇入婚房。
喜娘跟着松一口气,领着新娘去闻三郎的寝院沧澜馆,“娘子当心些,这儿有五级台阶,你慢慢地上,这儿,是一道门槛。”
闻府占地极大,奇珍异卉叫人眼花缭乱,亭台楼阁亦穷极工巧,走了约莫又一刻钟。
“娘子,婚房到了。”
隔扇门推开,沉闷清苦的药香与银骨炭暖烘烘的气息将人笼罩,驱散了暮春的清寒。
喜娘回身,不期然撞上了一双妙目,水润圆圆,亮得像狸奴瞳仁,正充满好奇地同她对视。
喜娘一惊:“啊,娘子怎地自己把盖头掀了?”
“不可以自己掀吗?”程月圆捏着软乎乎的红绫盖头,另一手擦了擦自己被它蹭得一路发痒的鼻尖,小小声道:“反正,新郎也醒不过来的呀。”
话是这么说,但话又不能这么说。
喜娘多年操办喜事的习惯使然,以为小娘子正为自己嫁过来便守活寡而哀愁,开口宽慰道:“娘子别忧心,娘子今日代拜堂前喜,明日鸳鸯共连理。新郎官得了你这么一个美娇娘,定然很快会苏醒……”
话未说完,被一双生满了茧子的手捂住了嘴。
程月圆同她大眼瞪小眼,又去看屋里的紫檀雕花大床,床上挂着双层薄红罗纱帐,帐中影影绰绰,躺着个安然如熟睡的男子身影。
正是昏迷不醒的闻家三郎。
程月圆松开了捂着喜娘嘴的手,掏掏衣袖,心痛地给她塞了一粒玲珑得紧的银角子。
“我不忧心的呀,嫁来好吃好喝,穿金戴银做富贵少夫人,还不用伺候郎君,再也没有更舒心的婚事。妈妈无需宽慰我,大喜日子,就少说两句。”
喜娘做惯了大户人家的喜事,没收过这么小气吧啦的打赏。她沉默了一瞬,有道是拿多少钱,办多少事,当即不费劲执礼,去全那些虚头巴脑的婚仪了。
“娘子今夜就谨记一件事,戌时三刻,净身沐浴过后,躺到新郎官枕边去,这是大太太请虚灵真人算过的吉时,万万是耽误不得,更做不得假的。”
“我晓得的,谢谢妈妈。”程月圆点头如捣蒜,就是她忘了,沧澜馆的仆役都不会忘。
戌时三刻,程月圆吃饱喝足,换上轻薄柔软的寝衣。沧澜馆的管事嬷嬷果真叫小丫鬟云露来查看。
云露探头探脑:“少夫人可安寝了?”
程月圆正掀了罗纱帐往里钻,一头缎子似的鸦青发丝逶迤,杏圆灵眸回盼,云纱中衣裹着腰身纤纤,与床上闻三郎的身子贴得极近。
“你要是不放心,过来看我入睡也无妨嗳。”
云露哪里敢看,摇摇头闹了个脸红,慌忙遁走。
程月圆歪头,又去看床帐内的青年。
闻家三郎清瘦斯文,静静躺在枕上。
他天庭饱满,鼻梁隽挺,若非常年病弱,将肤色藏得太白,应生得一副英俊刚毅的好相貌。就算这么闭眼安睡,都瞧得出骨相极好。
那股沉闷清苦的药味,就从他身上透出,并不难闻,只叫人嗅到了,觉得心里闷闷的。
夜半时分。
程月圆睡得迷迷瞪瞪,耳边有热气拂过。
枕畔有人压着嗓音轻咳,是属于男子的温润音色,她头皮一炸,手掌已循着音源,擒住了一段温热柔软的颈脖,刚要用力,又福至心灵,先睁了眼。
睡迷糊差点忘了,今日已成亲,她有夫君了。
程月圆手掌一转,顺势抚下,在闻三郎凸起的锁骨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闻三郎将醒未醒,一双长眉紧蹙,又断断续续咳了两声,额头泛着水光涔涔。
“夫君你怎么了?可要喝水?”
程月圆心虚,此刻轻声曼语,尤为情真意切。
闻三郎不答,薄薄眼皮颤了几下停住,就在程月圆以为他又要如常昏睡时,他真醒了。
青年眉如浓墨,目似点漆,眼神不见久病之人的涣散,聚在她面上,恍若一阵傍晚时分的秋风,将她萧瑟地刮了个透彻。
他薄唇翕动两下,起先发不出声,半晌又一咳,哑声道:“你喊我什么?”
二人贴得近,声音低得像絮絮低语。
程月圆老老实实重复了一遍:“夫君。”
又尽职尽责地补充,“夫君已经昏迷多日,今日是暮春二十,你我成婚,用大公鸡替代堂前三拜,就在闻家高堂和众多宾客见证下,结为夫妻了。”
闻时鸣的胸口肉眼可见地起伏了一下。
任凭是谁,昏迷一阵醒来发现自己娶亲了,都得惊疑不定地消化一阵。
程月圆揪着衣袖,默默地等着。
可闻时鸣消化得分外快,目光逡巡婚房一圈,满目热闹喜庆到聒噪的红彤色,每扇窗扉都贴了硕大的“囍”字窗花。他牵牵嘴角,似乎想冷笑,没笑出来,只转头静静问程月圆:“哪家的倒霉蛋?”
程月圆茫然,指了指自己,“我吗?”
闻时鸣一哂,“明知道我昏迷,还想不开要嫁过来守活寡,除了你,还能有谁?”长得这般好看的郎君,轻描淡写一张嘴,把自己和她齐齐都骂了。
“夫君这不是……都醒过来了吗?”
“别打岔,哪家的?”
程月圆定定神,滚瓜烂熟地开始背诵:“我父亲是荆城衙门的功曹参军,家里三个阿兄,两个妹妹……”
闻时鸣一边听,一边眉头突突跳。
他还有昏迷之前的记忆,那时祖母依然在安州的灵音寺修禅未归,父兄年初回京述职又奉命去了黄州平定军乱,得母亲一人守在平阳侯府。定然是母亲看岐黄医方无望了,就找了八字契合的小娘子来冲喜。
家里横竖觉得他打小体弱多病,同皇都高门贵女议亲难,这方面的人选是早早留意着的。只是,闻家男儿有不纳妾的家规,这一冲喜,就只能是正妻了。
没想到是荆城这么远嫁过来的小娘子。
闻时鸣听她脆生生地把娘家族谱背了个遍。
“那是家中倒了什么大霉?要卖女儿摆平。”
程月圆张了张嘴:“……”
她举目四顾,瞧见床头凳上温着一壶茶,就跨过他,趿拉着绣鞋,倒了一杯塞到他手里。她轻轻眨眼,“夫君说了这么多,累不累?喝杯茶润润嗓子。”
闻时鸣捏着茶盏转了转,并不喝,只费力地撑着坐起来。他还盯着她,不等到答案不会叫她打岔。
“我爹在长乐赌坊被人下套,输了个底儿掉,欠了上万贯,利滚利又翻一翻,要抖到明面上,不止得丢官,家中还在念书的弟兄也没法科考入仕了。”
程月圆手指头绞在一起,拿一双明眸偷瞄他。
闻时鸣仿佛看穿她心事,“我不信鬼神之说,既然婚事已成……”他将茶盏轻轻搁在床缘。
他醒来实则已有一阵子,恍恍惚惚听得见声音,周身却动弹不得,而这位新婚妻子与喜娘的对话,叫他一字不落听了个清楚。
什么好吃好喝。
穿金戴银。
不用伺候郎君。
既然如此——“你便老老实实待在闻家,该有的都都有,日子不会过得太差。”
闻时鸣话说得多了,神情已有几分疲倦。
他敛下眼,从枕下摸出一个带把手的小金铃,轻摇了两下,铃声清越响亮。程月圆竖起耳朵,听见了屋外响起一点动静,继而是好多动静。
“躺下去。”
“啊?”
她没“啊”完,有人推开婚房的门走进来,脚步匆匆停在里外间的雕花隔断后,“郎君!郎君终于醒了!”
年轻小厮的声音里头有抑制不住的惊喜激动。
闻时鸣声音轻得飘忽:“你进来,扶我去东屋歇息。”他一边说,一边抖开自己的锦被,将她兜头盖脸地遮住,被中余温和清苦药香罩了她满身。程月圆窸窸窣窣地,拢着锦被探出脑袋来,遮住了身上寝衣。
闻时鸣已坐到了床弦边。
小厮走进来,跪下替他套靴,眼睛不敢乱看,嘴上嘀嘀咕咕地劝告:“郎君……这还没到天明,要是叫大夫人知道了,定然要不高兴的。”
“那就别叫母亲知道。”
闻时鸣撑着他手,站了起来,一步步往外走。
原本静悄悄的沧澜馆好像随着他醒过来,纷杂脚步和吩咐应答,雨后春笋般,齐齐从四面八方涌来。
“郎君要在东屋歇息?安神药枕、炭火、小插屏、还有蚕丝被褥都快备上。”
“对牌拿好,快快出府请吴大夫来诊脉。”
“大夫人和老夫人那头,且先别惊扰了。”
“我晓得了,我等明日一早再去递话。”
……
程月圆挠了挠脸,瞧见那杯一直没被闻时鸣喝过的茶。她顺手摸过来,浅啜了一口。
哇,好苦,苦得像打劫了卖黄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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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行凭一身军功受赏,被封长平侯那日,
虞烟终于拿到了有前夫签字的和离书,从泥潭里挣脱。她带着半箱嫁妆,一个孩儿,搬进金水胡同,干回老本行开起了早点铺子。
食客看热闹不嫌事大:“店主人,听闻那长平侯曾爱慕于你,你却转头嫁了个秀才,如今有没有后悔啊?”
“哪来的谣传,长平侯只是我旧邻居。”
蒸笼的雾气氤氲里,虞烟的脸如未嫁时鲜妍,“倒后悔从前没多给他送早点,叫他飞黄腾达了,好来照拂我生意。”
一转头,有黑袍男人猿臂蜂腰,挎一把大弯刀在沉默地排队,气势骇得食客都给他让位。
虞烟看向这位旧邻居。
“客人要什么?”
“两屉包子,不,三屉。”
后来,有人拿相似的话问虞烟前夫。
“你前妻把早点铺子开成了东市最贵大酒家,日进斗金,还有长平侯追着献殷勤,你有没有后悔同她和离啊?”
前夫银牙咬碎:你以为我当初签和离书时,是谁的刀架在我脖子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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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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