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颐修原本希望她口中那个所谓的‘答辩日’时限能过得慢一点,可知道她母亲要手术后,他又想要快点去到那一天。
他询问了多次陈廉,病情状况、手术时间,得到的答案都是安心。可惴惴的心,看到在窗边专注、安静的她,总是被对比的更加不安。时间也仿佛跟他作对一样,他过去从未觉得周末过得缓慢。
好在自那晚后两人没再争吵过,她也没再提过分开,创口贴覆盖争吵的创口,暂时没人去揭开。
周日雨停了,周六一整日的雨水把本就摇摇欲坠的黄叶打得满地,地面水迹未干,阳光又正好,折射过水痕,明亮的晃眼,落魄中竟然也蕴含生机。
熟悉这座城市的人都知道,这其实是秋日在预谋再见。
许侑在家里准备得有些枯燥,她都差不多可以脱稿了。她甚至给李颐修还讲了一遍,他说虽然他完全听不懂,也无法提出任何实际有效的问题,但他能听懂她的流利和自信。
她当然也知道。
所以有什么理由错过今天?这样一个完美的、要落幕的秋天。
两个人没开车,沿着附近的街区走。
在街角Tatte路过,路过就想买点儿什么,并不饿所以许侑买了杯黑芝麻拿铁,太甜了塞给了李颐修,李颐修默默看她一眼,买的时候已经看她好几眼。
许侑笑着看他,以为他绝对不会喝,没想到他喝了一口。
“还是我做的好喝。”
“还是你做的好喝。”
两人笑着异口同声,在金黄的秋天手握得很紧。
今天他穿的是和她情侣款的风衣,不仅裤子同个灰色系,鞋子也是同个品牌。两人穿成这样在国外的街头单是正常走,就很容易和陌生人对上眼睛,然后迎接一些热情的夸赞。
李颐修面对‘you guys so lovely’反应得非常开心,对着老太太说今天是他们五周年,一来一回,许侑也微微笑着搂着他的胳膊。等到陌生人走后,两人之间不约而同变沉默,但任何一个外人通过肢体动作,只会判断这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情侣。
下午三点的阳光正好,都不觉得累,走了半小时就上了桥。眼前这条河似乎每天都会出现一下,它一直静静流淌着,蔚蓝色,几个学校的帆船队在训练。
许侑停下脚步,“李颐修,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李颐修心头猛地一跳,握着她的手下意识更紧,脚步也随之停下了。
许侑笑了笑,指了指路旁的长椅,“我们坐下说。”
她牵着李颐修走过去,他却不想坐,低头看着她,只喊了一声:“yoyo。”
许侑还是拉着他坐下了,她把墨镜箍到头顶,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不远处河中央拨浪而过的Boston Duck Tours。她和李颐修没一起坐过,倒是高中她和许仡来这边参加夏校项目时,全家来这里旅行坐过一次,妈妈最喜欢听一个城市人文历史的发展变迁。
她偏头看着李颐修:“我现在不是要说那件事。”
李颐修一直盯着她,他也并不喜欢这个答案,充满了开放条件的一句话。
他问:“你想说什么?”
许侑看着流淌的蓝色,记忆翩跹回到总是看着海的岁月。
“大学我读的物理,作业总比许仡和凯文多,我很烦,认识你之后,感觉你的和我差不多,有点开心,但后来发现还是我的最多,后来还要去实验室。每次都是等着我写完作业,才能出去玩,很烦,明明我比你们聪明,这样显得我好像很不聪明一样。”
李颐修也把墨镜放到了头顶,看着她孩子气的样子,玩着她的手指,笑了,“这个我一直知道的,也从来不是哄你,你就是比我们都聪明。”
许侑挑了挑眉毛,说是的。
“后来大学毕业,家里接着出事情,我有时都在庆幸,幸好是我毕业典礼之后,如果再早一年给我知道我爸还有那么多小孩儿,我还有没有心情写作业、做实验、考试、交论文,能不能毕业?”
“其实你能的,许侑,你很不清楚你自己的能力。”
“是么?”她看着他,好像有些迷茫。
“当然。”李颐修的眼神很坚定。
“好吧...总之,毕业那一年发生很多事情,那个时间点觉得不真实,现在回想更觉得不真实。之后我们原本的规划被打破,要回国做事,我知道许仡必须这么做,他们说不这么做,我们的东西就会被抢走。许仡知道我不喜欢进公司,帮我做了我那一份...”
“他那么聪明,妈妈也在我们身边,我很快又拥有了重回原轨的机会,局面似乎也在好转…当时你也在我身边,你知道的,我好像是半推半就,但其实就是我想逃。”
李颐修看着大片的蓝色映在她的瞳孔里,清澈成一片海。
许侑眨了眨眼,又接着说:“之后没太多思考,和我之前本科暑假做过的那个项目衔接,我很快地选了光电这个方向的PHD。你和许仡哄我说很有用,说我在前沿做研究,以后不止是能帮家里做事,还能引领行业发展。”
许侑说着就笑了起来,“我当然知道我不能,读了两年多,早就知道了我聪明,但是没那么聪明。每天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感觉,真的非常痛苦。我不是第一次感到痛苦,只是我过去都是让自己补充维生素,可补剂和阳光不是特效药,只是暂时的麻醉剂而已。”
“而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种痛苦其实是我应得的,哪有那么好的事情,顺利申请上PHD,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就要搞研究,必然就是我这种下场。所以,我终于知道了我的问题是,从来没过问我自己心里想做什么。”
李颐修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些,往日她生无可恋地摊在沙发上,或者坐在桌前对着屏幕发呆,但短暂发过牢骚之后总会加倍的投入。他以为她不是这么折磨的,他以为她是完全可以克服的,可他以为的不是正确的,他之前都在干什么呢?
他呆呆地问那片海:“你心里想做什么?”
许侑又笑了,“我这段时间问了自己很多遍,问了很久,答案是我不知道。”
她反问他:“你心里想做什么?”
李颐修看着她,心里说的是永远和你在一起,有个家。
他抓着她的手,说:“我没什么远大志向,就是想要自己独立赚钱。”养活自己跟你,他又在心里补充完整。
许侑点点头,看了会儿河,又看他,“我有时觉得我好矫情啊,是不是我不用忙于生计、赚钱,所以才有闲心痛苦?如果我现在一分钱没有了,我就不会说这些话了,因为真的痛苦的人其实没时间痛苦...我知道这件事的。”
“可我就是没办法,没办法不去想...从出生以来,很多所谓的‘名堂’在我身上,有些是家里带来的,后来有的是我自己挣来的,可我现在居然不太知道我是因为哪一个‘名堂’活着。”
李颐修被自己刚刚听到的事情震慑得无法回应她,听到她的话,他又想问什么,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嗓子好像被封了水泥。
许侑俯下身子,从脚边捡了一片银杏叶子,抬头递给沉默看着她的他,李颐修却迟迟没有去接,她便留在指尖转了两圈。
“我和学校心理医生也聊过,又想到小时候家里住着心理医生的时候,她们都委婉告诉我,很多事情似乎需要转个弯,可我就是转不过去。”
许侑看着震惊难过的李颐修,看到似乎正在疯狂思考想要给她答案、提供弯角的李颐修,她笑了笑。
“Ryan,你给不了我答案,如果这答案这么好给,我自己早就能找得到,又或许...这答案根本不存在。”
“我只是觉得我好像有点儿生病了,但也没那么严重,我知道我自己如果想,仍然可以学得很好、生活也能维持原状,可我...只是忽然不是很喜欢我自己,我很害怕我都不知道怎么继续爱你了。”
许侑还是把叶子传递到他掌心,避开他的视线,其实她还想说,我忽然也很害怕你不会再爱这样的我,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答辩之后,我会跟老板聊一聊,申请master out或者请她帮我保留状态,如果她不愿意我就直接quit。之后我要回国休息一段时间,陪陪妈妈和许仡,姥姥姥爷,之后我应该做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认为如果未来那个我变成了好的状态,她会做出一个好决定…”
许侑的话像流动的风声不知不觉就拂过他耳边,好像是趁他不注意,她自然地下了最终的判词:“李颐修,我不想你总是因为我做决定,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可以不是...”
李颐修不想听那个两个字,哑声打断她:“你骗我,你刚刚明明说现在不讲这件事的,你为什么骗我。”
他也不想看她的眼睛,怎么会有人脆弱又坚硬,他低着头,把墨镜重新戴上。
许侑看他动作,忍不住笑了,泪中有笑,怎么这种时候也这么可爱。
“你想好了。”他低着头,已经不是那晚的问句了。
许侑咬着嘴唇,想要点头,又听到他抬头看着她问:“你舍得吗?”
许侑无法点头了。
空白的风吹了很久,她说:“如果你不想等我...就别等我了。”
许侑看着他的侧脸。
他小时候的照片是她的屏保,李颐修从小就好看到长大,他到四十岁、五十岁,应当也是那种眼角有细纹,但是身材依旧很好且衣着讲究的帅老头,到了八十岁,或许会变成可爱老爷爷。许侑挺好奇那时候他的样子,也是这些好奇支撑着她走到这儿。
就算他不等她了,她也不觉得自己之后再也见不到他,他们有很多共友,总会再次见面的。
如果她坚持不住了…也总会在checkout counter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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