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陌刀将

此地是昌平郡内一处名为“御畿”的小镇,历年入秋之后,口外关外的胡人汉人行商入京贸易,大都在此落脚休整,然后走官道不足两日便可入京。因此鱼龙混杂,沙泥俱下,对菀之他们倒是极有利隐匿行藏。

袁起与街面上商贩十分熟稔似的,不住打着哈哈。菀之将兜帽戴上,另给芸娘也遮上一顶帷帽,见百里眼神不住逡巡有些失神,拉了拉他衣袖道:“帷帽戴好,不可大意。”

她对袁起说道:“袁大哥此地甚熟?可否找间僻静的院落,我们不住客栈。”,说罢塞给他两颗银锞子。

袁起打量着酒肆赌坊,漫不经心说道:“我把你们送到这里,差事就算结了。累了几日,我要去松松筋骨,住处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说罢要将锞子还给菀之,菀之推道:“袁大哥这么好身手,屈在京城做不良使委实可惜,不若接单大买卖?我们找了落脚的地方,好商量。”

袁起看了看菀之,再打量了一下百里,调侃道:“你们这一路仓皇,不似有大买卖的样子。”

菀之笑道:“财不外露,找到落脚的地方再说。袁大哥左右要休整两日,不若听听我们的买卖够不够大。”

袁起略一思忖:“这么着,你们去那茶棚坐坐,我去找牙人打听打听。不拘有没有,半个时辰之后回来找你们。”

菀之行了个礼:“如此,拜托袁大哥了。”

百里坐定,问道:“你打算让他送我们去昊都?”,菀之点点头:“我二人手无缚鸡之力,后有追兵,如今又带上芸娘”,说罢小心地看了芸娘一眼,“若无人护送,恐难到昊都。”

她凑近了嚅嚅道:“你说怀疑他不是不良使之后,我留心观察过,袁起可能是北疆陌刀将出身。如此,他来护送我们就安全了。”

北疆军中陌刀将,杀人斩马不留行。这是北地童谣中对陌刀将充满了恐惧的颂扬。传说陌刀长七尺八寸,能斩战马,于突袭中将敌将马首斩下,将军落马,兵士闻风而逃,骑兵队伍中配置陌刀将,所向披靡,无往不胜。

陌刀将本是军中至宝,地位崇高,哪知七年前,不知何故,燕廷将陌刀军将领及亲信随从诱至京城,以谋逆之名斩杀,从此陌刀将在军中销声匿迹。是以赵斯勉虽势吞如虎横扫中原,却对漠北忌惮如斯,北人善骑战,少了陌刀将,中原骑兵在对战上并不占优,因此如今能维持波平如镜,接受边贸互市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了。

百里诧异道:“你如何知道他与陌刀将有关?”

菀之笑笑:“不是与陌刀将有关,他就是陌刀将。”,用手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道:“兵家古书《六韬》后人多有增补的,有一前代版本,为江湖人士专门增补兵器一部,提到陌刀。”

“擅使刀者无论左利手还是右利手,长久下来,必然一边身子重于另一边,体态上区格明显。而陌刀将,挥舞一柄七尺八寸之长刀,于万军中取敌首,需左右腾挪,砍杀不遗余力,是以双臂粗壮异于常人,却体态匀称。”

“骑兵多有腰伤,我看袁起活动之下时常习惯性扶住腰背。”

“最重要的,陌刀重于常物,陌刀将使旁的兵器难免举重若轻露了马脚,我偷偷掂过袁起的腰刀,远比一般的刀重,应是刀身刀柄都灌过铅的,以掩人耳目。寻常人使兵器,只有流星锤飞斧一类求势大力沉,用刀的只怕不轻便利手,哪有故意使这样重的?”

菀之见百里目瞪口呆,又补了一句:“袁起年纪三十上下,对得上当初军中最年轻的陌刀将身份。”

百里说不出话来,菀之嘲笑他:“你不会以为我就是个深宫娇娥,不学无术吧?父亲为我请的少傅少师莫不是当朝大儒,这些书是少师讲与我听的。”,说罢有些伤感:“他是个杂学家,风趣得紧,早些年便退隐修道去了,希望他平平安安的。”

见时辰尚早,菀之喊店家做了三碗素面,面端上来芸娘也不知道吃,有些痴傻的样子。菀之便端着碗喂给她。

百里有些好奇:“这女役对你有恩?”,菀之点点头:“我来燕的路上若不是她这样强喂我吃东西,大约我半路便饿死病死了。她帮我留住一条命,是大恩。”

顿了顿又说:“待会儿找到落脚的地方,再合计如何安置她吧,去昊都一路不安全,人一多更容易露出行藏。”

想起一处关键,指了指肚子对百里说道:“需得在这里处理掉,路上太危险。”,百里踯躅道:“你真的……”,菀之打断他:“为娘对不起他,但我绝不能带这孩子来世上。”

芸娘却听懂了“为娘”二字,浑身一颤,惊恐地抖着双手,仿佛怀抱着什么,咿咿呀呀地呜咽。百里方注意到,芸娘一句话也未曾说过。

菀之顾着安抚芸娘,百里看着前方道:“回来了。”

袁起风尘仆仆气喘吁吁坐下,也不顾是谁的碗,咕咚咕咚将茶一饮而尽,又扒起余下的面,菀之忙让店家再去煮,直到吃完第五碗,他方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抹了抹嘴。

见菀之和百里殷切地望着他,他得意抖了抖手里一串锁匙:“刚巧有个故旧偏僻处有间院子还未赁出去,且去落个脚。你们也住不上几日,便给些灯油钱就是了。”

菀之护着小腹,苦笑道:“怕是要多住三五日才行。”

院子在偏僻生荒处,甫一进门,菀之就明白为何旺季尚未赁出去了。院门勉强合得上,屋子里桌椅皆残腿少梁,灶也塌了一处,想是许久未有人收拾了。

袁起大大咧咧道:“还行,还行,哈哈。收拾收拾你们住下吧。”

菀之道:“袁大哥且慢,日前说的大买卖,今下僻静,还想与大哥商议。”,袁起眯起眼睛:“你们两个娃娃,逃婚路上捡个哑巴,又没带什么银钱,还真有买卖与我谈?”

菀之看了一眼百里,说道:“送我们南下,我的钱寄在银庄铺面上,需得我本人支取。待到了地方,酬劳给你这个数。”,菀之竖起两根手指,袁起不可置信道:“二,二百两?”

菀之点点头:“这是我给袁大哥的酬劳,银庄是我家亲族故旧,若有打赏,不算在此内。”

二百两着实不是小数目,袁起认真低头思量起来,菀之拿出早已备好的一支珠钗递给袁起:“出行匆忙,未带许多现银,这支钗权当是定金。”

那钗是菀之在众多赏赐中选了一支极为不起眼的,为了配她湖青色的衫子,用青玉作底雕的一支祥云钗,小米珠密密镶边勾勒出云朵轮廓,料子不值什么钱,工却是费了司造坊一个熟手足足十日的时间。

袁起不识货,粗粗掂在手里看了看,便收起来:“看你二人气度非富即贵,果然出手阔绰,我却不懂这些,待我去典当行估个价,再给你答复。”

菀之忙拦道:“这是我私用的,袁大哥且收着,待酬劳结清,还请归还与我。”,袁起并不在意:“莫慌,我去估价,又不是要出手。”,菀之坚持道:“这物件的消息若在市面上传开,被不该知道的人知道,我们恐有大麻烦。”

袁起被唬住,时日尚短,他实在猜不出菀之与百里的身份,若要接这二百两银子的买卖,当然是少节外生枝的好。

菀之见他动心,忙道:“如今咱们还要盘亘几日,袁大哥不若与家里通个信,免得家里惦记。再采买采买南下所需之物。”,袁起摇摇头:“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采买倒是使得,这几日吃食也是要的。”

百里起身道:“我与袁大哥同去,”,回头对菀之说道:“我这就去药铺。”,菀之心抖了一下,咬着下唇点点头。又叮嘱道:“买些纸笔回来。”

菀之与芸娘一起将床铺收拾出一处可用的地方,拿井水略洗刷了些桌椅,又用破锅烧了些热水,菀之只知道产褥之期需要很多热水,却不知热水用来做什么,忐忑地走来走去,芸娘茫然地看着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着她坐下,将手搭在她脉上。

片刻神色凝重,在桌面的浮灰上划下一个“王”字,探究地看着菀之。菀之沉重点点头,她又划下一个“三”字,菀之又点点头。她比划着,试图解释百里去买药了,随即想起芸娘是哑的,却又不聋,便低声道:“他换了我的避子汤,我为了逃出来装作不知晓的,不知不觉已经三个月。百里去买落胎药了,趁这里鱼龙混杂,沉下来住几日,养好身体之后我们便走。”

芸娘表情复杂,没有继续写下去。

百里与袁起一同回来的时候,袁起沉着脸,百里亦不轻松,将菀之拉到一旁道:“这镇子上的医馆和药铺都没有落胎药,说是红花一味近日奇缺,配不齐。”

袁起将买回来的东西交给芸娘归置,走近了对二人愠恼道:“你们怎么如此糊涂,有着身孕如何出得远门?”,菀之只好将错就错说道:“正是有了身孕,不走便是死。”,袁起更恼了:“那如何又要落胎?娃娃已经三个月,弄不好一尸两命!”

菀之脸色又苍白了一层:“不瞒袁大哥,便是搭上大人的命,我也不能生下这孩子。”

袁起脸上带着深深的厌恶看了百里一眼,甩手道:“你们的事,不必说与我听。”

百里顾不上被他误会,问菀之道:“不如先启程,走到下一个镇子再说?”,菀之摇摇头:“一路拖累行程,被抓回去只怕是早晚的事,何况,月份越大便越是凶险,务必就地尽快解决。此地胡商多,明日去找他们的医者问问看。”

见百里带了笔墨回来,便与芸娘坐到一处,菀之问一句,芸娘写一句。不多时,菀之厘清了芸娘与她分开之后的经历。

菀之被交给赵斯勉之后,赵其风欲将芸娘等其他女役带往朝燕府。她为守在京城探听夫家消息,趁人不备逃脱,又不敢留在京城,便跑到御畿镇上给胡商做些杂役。

菀之想到遇见她时,她正要自寻短见,迟疑道:“那你夫家……”

芸娘悲愤不已,在纸上做些字迹潦草不堪,写完便将笔一掷,放声大哭起来。菀之仔细辨认之下方拼凑出芸娘遇见自己之前的经历。

芸娘夫家姓聂,世居昊都,破城之后因夫家行医,被赵其风带着一同北上。看管菀之的时候赵其风便以家人要挟,若菀之有何闪失,要芸娘全家陪葬,因此她一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被赵其风一路驱赶至燕都的黎国人,皆是官宦文人医者工匠,燕君下旨,令全部坑杀,可怜芸娘的儿子女儿还不足十二岁,赵斯勉不顾祖律,一并坑杀了。消息传到御畿,芸娘活着没了盼头,才到莽山给家人烧了纸钱欲上吊自尽。

菀之寒彻透骨,黎国宗室,文臣武将,商贾文脉,巧匠医者,皆被赵斯勉一一斩杀。黎国,真的亡了。

不知在黑暗中坐了多久,芸娘亦收住了哭声,菀之幽幽问道:“你夫家是医者,你也懂医术,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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