菀之恭谨地站在中宫殿下,整衣敛容,松节玉骨,此刻她额头布满细密汗珠,额发被打湿了几缕,小腿开始有些麻木。
她是一个时辰前被召来的,这一个时辰里,既没有被娘娘召见,也没有人招呼。她悄无声息地站着,仿佛与殿前挂画已经融为一体。
在后殿的皇后听闻掌事嬷嬷回报,将手里茶盏放下,略整理一下衣袖:“行了,去见见吧。”
菀之待皇后在殿中坐定,俯身拜下,口称吉言,却半晌没有应声,她不敢起身,仍俯在地上,眼角瞥见一双宫人的鞋子走至自己身后。
一个嬷嬷出声道:“起身让娘娘看看。”
菀之腿脚本已麻木,甫一拜下更觉酸涩,咬牙努力控住身体不去摇晃,颔首起身道:“是。”
她今日穿得与其他宫人并无二致,鹅黄色宫装无甚纹绣装饰,梳的双环髻只戴了两束黄色宫花。
在皇后看来,眉眼清丽,确比其他人出挑几分,却也不至于“狐媚偏能惑主”。
皇后不欲与她多言,直言道:“虽说你未入内廷,不记宗册,原该属内常侍分内管理,但日前夜宿上书房暖阁,实属僭越,有违宫规,本宫便不得不过问。”
菀之重新跪下去:“奴婢知罪,请娘娘责罚。”
皇后有些意外。听闻这位黎国公主,先是夜宿暖阁,日高不起,后有违逆君上册封之意,原以为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至少也有恃宠生娇之嫌,如今却如此乖顺,甘愿领罚,倒不好罚得太重了。
“念你知错,罚笞二十,领了罚自回去便是。”
菀之身后那人亮出竹笞,毫不犹豫“刷”地一下子抽在她小腿上。顿觉腿上火辣辣地疼,来不及喊出声,第二下便抽下来,菀之忙将手腕咬在口中,硬生生受了第三下。
这时殿外来报:“内常侍求见。”
施刑的宫人停下手,内常侍步履匆匆走入殿中,看也未看菀之一眼,对着皇后恭谨道:“给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皇后脸色不好看,强笑道:“内常侍怎么来了?可是君上有吩咐?”
内常侍道:“禀娘娘,君上遣奴来一问,上书房的婢女何时回上书房侍奉。”
嬷嬷上前申斥:“内常侍越发清闲,为了个婢女也值得跑一趟?”
内常侍赔笑道:“嬷嬷错怪,君上有话,奴岂敢不问?”
皇后方出言道:“既如此,你将人带回去吧。因僭越宫规,在我这受了笞刑,你也一并说与君上听。”
内常侍忙道:“奴不敢。奴这就带菀之姑娘回去。”
菀之伤了腿,走得格外慢些,内常侍急也急不得,不由得抱怨:“姑娘也太实诚,明知君上下朝要寻你,如何不等片刻便自去元喜宫。若我来得慢些,这腿可不就废了?”
菀之惨白着脸笑道:“常闻宫中笞刑,想竹条能厉害到哪里去,却不知道这刑断筋碎肉,能废了人一双腿。”
内常侍回头看她,恨铁不成钢顿脚道:“你倒是有心思玩笑!”,略一思忖,喊人抬了一抬竹椅来,让她坐上去。菀之犹豫:“这,不合规矩吧?”
内常侍气急:“快坐上去吧祖宗!让君上等急了才知道什么是规矩!”
赵斯勉面无表情看菀之碎步挪进上书房,问道:“领罚了?伤着没?”
菀之老实点点头:“打在腿上,疼。”
赵斯勉被她委屈巴巴的样子逗住,忍不住弯弯唇角:“你倒老实,也不说替娘娘遮掩遮掩。”
她眨眨眼:“伤着腿了,这几日不能站着伺候……”,说罢自觉这话歧义,脸上红了起来,嚅嚅道:“疼得很。”,赵斯勉会意,偏逮着她不放:“不能站着伺候,你可还会坐着伺候,躺着伺候?”
想起他那些花样,菀之不由脸涨得血红,扭着腰带上的绳结,说不出话来。他亦自觉孟浪过了头,不由尴尬轻咳一声:“伤给我看看。”
见她步履艰难,赵斯勉抱她坐在胡床上,掀开裙角,血迹已经透过裹裤渗了出来,不觉皱起眉头。内常侍十分有眼色地大声道:“宣女医,快着些。”
夜里菀之犹犹豫豫不进暖阁,赵斯勉奇道:“你不进来还想睡哪里去?”
菀之皱眉道:“今日刚领了罚,还敢?”
他一把拉过她,按在床上躺好:“你管你值夜,谁还管你是床上值还是床下值?”
菀之恍然大悟,叫到:“那今日这顿打我岂不是白挨的?”
赵斯勉抬手抚平她眉头:“皇后是后宫之主,孤也需成全她的颜面。”
菀之咬牙道:“你们帝后情深相敬如宾的事儿,倒害我挨一顿打。”,赵斯勉一愣,停手冷声道:“纵得你没规矩了?‘你’来‘你’去的。”
菀之裹上被子甩手道:“没规矩的事还多了去呢,左不过再打我一顿。”
身后僵住半晌,手攀上她腰间,一阵热气喷在她耳后,私语道:“若是当着旁的人,不许没规矩。”
菀之靠在他怀里,心知他对自己的纵容又多了一分,自当有张有弛,回报三分温柔。手不安分地在他寝衣上游走,他初时扮做不知,被逗得急了,一把抓住她手轻斥道:“再不老实,我可不管你身上有没有伤了。”,菀之方老老实实缩起手,脸贴在他胸口,一会儿便听得头顶响起绵长的呼吸声。
菀之盯着幽幽跳动的烛火想心事。
父皇与母后虽情谊甚笃,但内廷之中总是免不了这样那样的争斗与驾驭人心的手腕,她见惯了嫔妃百花争艳,初觉不解,后来有趣,再看得多了便觉无聊,如今细细回味起来,倒是可以捡现成的来用。
对位高权重者,当适时示弱之,示弱恰到好处,不惹人厌烦反心生怜爱。今日隐忍受刑,反得君上痛惜垂怜,不亏。
对位高权重者,可适时挑衅之,挑衅不过甚,堪为情趣。得君上垂怜,挑衅亦是撒娇,他默许了今后的“没规矩”,不亏。
位高权重者思虑过甚,当适时活泼可爱大智若愚,天真无邪以慰君心。今日无意一句话撩动了他,跟着也轻狂孟浪起来,对手放下防备才能有机可乘,不亏。
菀之左右思量,今日受刑,自己着实不亏。若赵斯勉此刻没有熟睡,他会看到菀之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抬头吻在自己唇角,像一只骄傲的狼崽对猎物施予最后的仁慈。
在上书房做伺候笔墨的宫女,菀之很规矩,从不去翻看案台上任何一张写了字的纸,也会在赵斯勉批复公文的时候悄悄走开。内常侍渐渐对她放下心来,甚至时不时推心置腹几句:“姑娘也莫太过倔强,入内廷有了封号才是正经,若能诞下皇子,岂不终身有靠?”
见菀之不应声,试探道:“这避子汤喝得多了,若是伤了根本……”
菀之虚浅笑笑:“我这样的人,岂能有君上子嗣?”
内常侍急道:“如何不能?前朝早有此例,那杨妃还颇受宠爱不说,最后也是得老善终的。”
菀之目光投向深远处:“我与君上云泥之别,宫女年满二十五岁放归,届时我想回尚郡。”
赵斯勉将昊都改名“尚郡”,原黎国二十四郡中八郡划至襄南节度使辖制,重耕重桑物产丰饶之十二郡分别划至燕边四郡县,另四郡改制为朝燕府,增设朝燕节度使一职,命赵其风为首任节度使,以表嘉奖战功。
只尚郡单加封给崇仙公主做食邑。崇仙公主赵娥仙是太后亲生女儿,自太后助赵斯勉登位后,优容殊待,燕都内城大街上最好的地界辟出十亩占地,花了两年时间盖好的公主府,她一月能住上三五天,惯常还住在内廷侍奉太后。内廷却皆知,驸马出身平阳世家,为人端方木讷,公主嫌之无趣,住在内廷不过为了方便豢养面首,驸马敢怒不敢言罢了。
听闻菀之提起“尚郡”,内常侍适时闭上了嘴。这位公主过分倔强,不知何时惹恼君上,届时不要牵连自己为上。
赵斯勉为改制称天子一事,连续多日夙夜不眠,宿在上书房不过时不时眯上一两个时辰,醒转过来便要批审公文奏章。参汤补品一碗一碗喝下去也补不齐他亏欠的气血,眼见着人就憔悴下去。握着笔的手青筋也暴突起来。
菀之研着松烟墨,觉得气味虽雅致,却过浓郁了些,问太医署拿了些冰片薄荷,加在墨里。这日赵斯勉伏案疾书,发现墨汁里透出一股清冽的味道,终于停下笔道:“你倒是不劝我去歇歇。”
菀之抬眼望住他:“天下初定,君上需梳理千头万绪,我帮不上忙,却也没有阻拦的道理。”
他叹口气,扶额皱眉道:“谁说你帮不上忙?”,拉着她在身边坐下,“司礼监拟了新的年号,你帮我选选看。”
菀之看向眼前摊开的奏章,上书“元定”,“元初”,“初和”等号,嘀咕道:“我却觉‘大成’便已极好,非要改吗?”
赵斯勉闭眼轻揉着太阳穴:“司礼监力谏,改元预示新章,愿从此天下一家,河清海晏。”
菀之突然笑道:“戏弄我干嘛,明明已经有了属意的。”
赵斯勉依旧闭着眼睛,倦倦道:“何以见得?”
菀之拉住他手,点在奏章某处:“这里已经被摩挲得跟别处颜色不同,还装。”
所点之处,为“甲初”二字,菀之接着说道:“和合二字,不是君上脾性,甲为天下第一,初为太始之元,气吞万里,唯我独尊。”
“嗤”,赵斯勉轻笑出声,“朝堂之上,皆称颂仁君,你这是骂我暴虐?”
菀之合起奏章,反身替他揉了几下太阳穴,道:“称立国之君为‘仁’,似乎更像骂人吧?”
赵斯勉睁眼看她一脸坦诚,忍不住将她揽在怀里笑道:“你若是做得士大夫,当为诤臣。”
菀之反手抱住他腰身:“那不若君上封我官职,我便可做得士大夫。”
头顶赵斯勉的声音不自在起来,仍调侃道:“你不入内廷,想年满放归,是做的这个打算?”
菀之瞪内常侍一眼,他忙移开眼神装作不知。
她默然不语,赵斯勉却软下来,呓语道:“桐桐,你当真不知我心待你如何?”
菀之被揽住动弹不得,却清晰感觉到一股寒意窜进天灵盖,如闪电般击向四肢百骸。赵斯勉浑然不觉,犹自喃喃道:“当日在昊都,我度日如年,一面盼着父皇想起我召我归燕,一面又怕太子想起我……”,话梗在一半,片刻后方道:“宫学里前倨后恭阳奉阴违的事情太多,我只是个被送到邻国为质的皇子……幸好昊都有你……”
菀之拼命回忆在昊都时与赵斯勉的几次见面。宫宴,及笄,还是嘉礼?
他似乎陷入回忆中,十分疲惫的声音断续道:“你许是不记得了,你十岁生辰,赏宴宫学,学监派二人入宫谢礼,我是其中一人。”
“入宫朝贺称谢之人太多,我二人等到黄昏尚未得召见,却又不敢走,又渴又累。”
“你的掌事宫女亲自端茶点来告罪,称外命妇有年长者先行入内拜贺,我等且需稍候片刻。我心想黎国将来有你掌宗室内外命妇之礼,实乃有幸。”
菀之的掌事宫女,时年二十岁,受封长公主嘉礼之后她被擢升为司事女官,从四品,家族上下无不以她为荣耀榜样,菀之求了皇后恩典亲自指婚给千牛卫参军,三书六礼,只待完婚。菀之只记得最后朝天殿里血流遍地,根本分不出哪个是她,听说事后朝天殿被一把大火烧光,宫女内侍的尸身无人收敛便一起烧焦了。再没有人记得喜欢穿鹅黄色衫子,擅画扇面的长公主司事女官叫做秦丛云。
赵斯勉犹自沉浸在回忆中:“那是我第一次见你。你还是个孩子模样,却锦珠玉华,当真万千宠爱。”
菀之想不起十五岁的赵斯勉如何给自己贺生,但她记得父皇说那是她第一个整十生日,为祝祷宗庙祥瑞,要隆而重之。整整十五日,流水一般的贺礼与内外朝拜,她见了太多人,收了太多礼,最最喜欢的一对塞外雪貂,当日送走皇弟后放生了,不知有没有逃过一劫。
恍惚间听见赵斯勉说:“有桩差事,你去比内常侍更合适。替我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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