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顾小楼再去书院时,突然被告知裴院首要见她。
面上波澜不惊,可心中确有几分惊讶,这一天比她预料中来得更早、且有些突然。
她有意打听,又见带路的守卫性子活泼,便攀谈了几句,这才得知原来不是她的诚意打动了裴如海,而是昨天那位仅仅打了个照面、连话都未曾搭过的白衣公子帮了忙。
“程少谦?”
“这位程公子可是书院中出了名的大善人,等你进到书院慢慢就会知道了。”
“哦?大哥觉得我能进书院吗?”
“小兄弟得我眼缘,我就给你透个底,我在书院多年,像你这样的学子不知见了多少。依照我的经验,院首大人既能见你,就说明你的文章能入大人青眼,这可是千里挑一的事儿!”
顾小楼跟着守卫穿廊而过,进了内门才发现,这青山书院三面环山,层峦叠翠,茂林修竹,山水环绕,不似书院,倒更似名山盛景。
最后守卫将她带至了一处小楼,又由书童将她引进阁楼,行至书房,方才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裴院首。
据说裴如海已年逾五旬,但眼前的中年男子风度翩翩,宽额隆鼻,一表人才,看着更年轻十岁的样子。
“你便是顾小楼?”裴如海的声音铿锵有力,只一眼便看破了她的伪饰,“竟是个女子?”
顾小楼来之前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倒也未过窘迫,干脆道:“不敢欺瞒大人,小女年十四,幽州人氏,自幼喜诗书,以本朝谢夫人为志。”
“为何每日坚持投书与我?你可知被我看到的机会甚渺?如不是昨日少谦来提,纵你再有才学,今日恐怕也未能得见。”
“小女但求无愧于己,只是小女初到陇西,昨日与程公子只一面之缘,却得以他这般相助,此恩定当铭记于心。”
裴如海点点头,又问道:“我昨日看了你的文章,虽为女子,行文间的才情气度却不输男子,当得起一句聪慧,可言祖上何人?”
所谓祖上何人,其实就是在问你祖上有没有名人。
这个问题顾小楼早有准备,随即不卑不亢道:“小女出身低微,祖上世代布衣,自幼得父亲教导,只是几年前父母意外身逝,我独自一人流落此地。一介孤女实恐惹人招眼,这才不得已才扮作男子身份行走,绝非故意欺瞒于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如今女院孟夫子身边缺一个女书童,你可愿前来一试?”
青山书院不止收男学子,也收女学子,日常授课分作男女两院,顾小楼之所以扮作男装,则因女院不收平民女子入学的缘故。
青山书院有不少寒门士子,但多是男子,因为男子可以参加科举,而科举是不论门第的。
女子便不同了,青山书院所收的女学子无一不是世族贵女,恐怕不会轻易为她破这个例,但若女扮男装和男子们同窗进学,也是不妥。
不过裴如海赏其学识,并未因此就直接将她拒之门外,而是表示如果她愿意,可以先进书院作个女院夫子的书僮,待半年后若能通过九月份的书院入学考试,可以破例给她一个正式入院的机会。
这一招曲线救国,是裴如海对她的考察,亦是一份极大的肯定和赏识。
顾小楼识得好赖,当下便行以大礼言声应是,心知这已是自己眼下所能谋得的最好结果了……
*
草长莺飞,烟柳碧青,转眼初春已至,距顾小楼来到青山书院已有月余。
孟阮孟夫子乃裴如海之妻,为人宽和,尽职尽责,在学院很受尊敬。又因是院首夫人,奉承之人不少,作其身边的书僮不仅地位不低,还能算得上一桩好差事。
既能在夫子身边耳濡目染、兼听课业,又能接触到颇多人事,短短半年时间,顾小楼在书院已经结识了不少人,这其中就包括程少谦。
她明白自己能顺利进入书院,多亏了那日程少谦出手相助,故而刚一进到书院,她便择了几样礼物前去拜访致谢。
程少谦乃裴如海门生,学问好,讲义气,行事又颇具君子之风,故而在这书院里人缘好朋友多,他本出身渭南世族,来到青山书院据说是因游学。
自顾小楼亲自登门拜谢之后,一来二去地两人也渐渐熟了……
每月初五,她都要到藏书馆清理物藏,这日才出了书馆的门,衣服还未来得及换,便瞧见兴致颇好的程少谦正朝她走过来。
“小楼,今日天气甚好,想不想出去?”
今日正好是学堂休沐,顾小楼想着稍后也无事可做颇有些无聊,便应下了:“好啊,去哪儿?”
“等去了你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
未曾想程少谦竟是将她带去了明武堂,这里除了练武场,还建有马场和球场。
虽说西北民风好武,但孟夫子没有这样的爱好,所以顾小楼平日并没有什么机会到这边,今日还是第一次来。
几日前,她在饮泉林的山上望见明武堂的马场上有人御马疾驰,眼热得紧,当时程少谦就在旁边。
思及此处,她不禁觉得胸口一暖,却不知如何开口。
程少谦一脸“我就料到你会如此”的表情,用折扇轻点了点她的脑袋,开口道:“那日在山上,我瞧你盯着人家的马一副走不动道的样子便猜到了!左边第三匹黑马是我的赤月,会骑的话上去试试?”
顾小楼点点头,抓缰绳,踩马镫,一个旋体跃上马背,身轻体盈如行云流水。
她的马术其实是很好的,生母李氏虽去得早,但她同外祖家一家却并未疏远,反而很亲近。李氏出身将门,外祖父李錾曾任禁军中军都指挥使,李家子孙繁茂小辈众多,顾小楼还在京时,常到外祖府上暂住。
李府中武场马场一应俱全,府里的小姐少爷们个个拉得弓挽得马,顾小楼跟着也练得一身好骑术,还曾养过一匹名为逐风的白毛纯血马。
一旁的程少谦笑看着她道:“不错,动作很熟练……但你第一次和赤月接触,还是但别跑太快,我与你一道。”
说罢自己又去旁边牵了一匹马出来,二人驾马入了马场,青山书院的马场建在半坡的乌云山上,此处草地广袤,是个骑马的好去处。
“驾……”
风拂在脸上,少年的衣角恣意飘扬,两道白色的身影在青色的草地上一路驰骋。顾小楼仿佛回到了记忆中在张府与兄弟姐妹们打马游玩的岁月。
一直骑至傍晚,见天色渐暗方才掉头折返,正在此时,忽见远处正有四人跃马朝他们的方向行来。
打头的是位身着胡装的红裳女子,后面跟着一位黑衣少年,身姿挺拔,马术精湛,想是会武。
顾小楼转头看向程少谦,他的表情比之前略正色了几分,像是认识来人……
“是云世子和郡主。”
这段时日,顾小楼对卧云城的世家高门也知晓了一二,这全陇西只有一个异姓王爷,便是西北王云正。
这云家乃是大魏朝首屈一指的将门世家,二十年前攻打西羌,一门忠烈为国捐躯,男儿只余下云正一人,后被封为大魏朝唯一的异姓王。
不过云家在西北并非一家独大,还有一位与云家双足鼎立相互制衡的,是甘肃总兵胡勇。
云正正妻早亡,只留下一子一女,其他子女皆为庶出,眼前这位世子应该正是西北王唯一的嫡子云丞宣,这位郡主便是嫡女云丞善。
不到半盏茶工夫,远处的行人已至眼前。
“程大哥,许久不见了,你今日也是来骑马的吗?旁边这位是?”红裳少女神情热络,一来便先开口搭起了话,倒是衬的身后的男子有几分冷。
程少谦握拳抱掌,语气比平日正经了几分道:“见过世子,郡主,这位是孟夫子的书僮顾小楼,我二日骑马出来散散心。”
顾小楼也握拳行了个礼。
据传,这位云世子自幼长在军营,善骑射、通兵法,堪称智勇双全。顾小楼早有所耳闻,这时便多留意了几分。
此人生得剑眉星目、腰细臂长,皮肤是长年在外之人才有的麦色,一眼看去,倒比平常男子更显英武。
其身旁的云丞善,凤眼高鼻,一身窄袖红装,同样的英姿飒爽。
“三月未见,少谦兄容华更胜往日。”云丞宣出口,声音倒不如面色那么冷峻。
“世子亦然。”程少谦笑了笑回道。
云丞宣三月前去了宁夏边防,几日前才回来。
云丞善性子活泼、又好武爱动,听说西北王一向是将她当男孩儿养着,平日里走哪儿带哪儿。
这一行皆是话少的人,越发显得她像只鸟雀般,围着程少谦有说不完的话,程大公子倒很淡定,一直不远不近地应着。
或是顾小楼一路没怎么开口说话的缘故,对方似乎没认出她是个姑娘,十三四岁的少男少女长得俊美些,倒也未必一眼能辨雌雄。
不过男装行事方便,别人若认不出她也不会特意解释,一路只静静听着,并不曾开口搭话。
待回到书院时,天色已暗,只一轮弯月高悬天际,两行人简单作别后才各自离去。
但顾小楼许是因久未像今日这般恣意纵马的缘故,一点也不觉累,整个人还处在一种兴奋的状态中,精神头很足,就算现在回去,一时半刻也睡不着。
所以与程少谦分开后,她并未急着回屋,而是一个人绕到了后山,打算到饮泉林中散散。
大概因是临休的日子,一路上都没看见什么人。
她所住的院子同饮泉林离得颇近,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饮泉林因建在山上,是个清凉僻静的所在,顾小楼最爱里头那处竹林,西北杨槐遍地,竹子却不多见。
夜空静谧安详,独行林间令人心境也平和不少。只她才刚一进竹林,就听前面不远处忽响起一声男子的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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