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他,像两个逃课的学生,避开巡逻的机器人,钻进那条布满灰尘和废弃管线的维护通道。通道里很暗,只有应急指示灯散发着幽绿的光。他紧跟在我身后,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有些清晰。我能感觉到他的紧张,还有一丝……兴奋?
“怕吗?”我回头,压低声音问他,带着点戏谑。
黑暗中,他摇了摇头,眼睛却很亮。“不怕。”
我们爬上锈迹斑斑的旋梯,推开观测塔楼顶那扇几乎要锈死的门。带着浓重尘埃和金属味道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我们几乎睁不开眼。
塔楼很高,视野开阔。基地的能量防护罩在远处形成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穹顶,将内部的人造光明与外部隔绝开来。我们所在的位置,刚好在防护罩的边缘之外。
抬头望去,天空并非我预想的一片漆黑。大气层确实浑浊,像蒙着一层厚厚的、污浊的纱,星辰稀疏,黯淡无光。远不如生态区模拟出来的星空璀璨。但我知道,这是真的。这是千年之后,我们头顶真实的天穹,带着一种濒死的、沉重的美感。
宁弦没有说话,他只是仰着头,静静地望着那片稀疏、黯淡的星空。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拂过他白皙的脸颊。他的眼神很专注,像是在努力辨认那些模糊的光点,又像是在透过它们,看向更遥远的、记忆中的银河。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说:“还是能看到一些。”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我听清了。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带他来这里,是值得的。哪怕回去要写检查,甚至受处分,都值了。
“可惜,没有你记忆里的那条‘发光的巨流’了。”我说。
他低下头,看向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澈。“没关系,”他说,“能看到真实的,就已经很好了。谢谢你,齐砚知。”
我们并肩站在塔楼边缘,靠着冰凉的金属栏杆,望着远方基地的灯火和头顶这片残破的星空。很久都没有再说话。一种奇异的宁静笼罩着我们,仿佛外面那个即将崩塌的世界,以及基地里那些争分夺秒的救亡图存,都暂时离我们远去了。
只有风的声音,和我们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后来,我们开始频繁地“偶遇”,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我开始更主动地找他。我会以讨论数据接口的名义去他工作的资料室,会“顺路”给他带一杯能量饮料——我知道他喜欢哪种口味,会在深夜他加班时,也“恰好”留在实验室,然后“顺便”送他回宿舍。
他依然话不多,表情多数时候是严肃的。但我能感觉到,他面对我时,那层严肃的外壳在慢慢变薄。他会因为我一个并不怎么好笑的玩笑而微微弯起眼睛,会在听我高谈阔论各种理论时,提出一两个精准到让我惊讶的问题,偶尔被我逗急了,也会板起脸,耳根却微微泛红,像只被惹毛了却又没什么攻击性的小动物,那炸毛的样子,比他平时一本正经的模样生动多了。
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看他这种细微的表情变化,喜欢挖掘他冷静外表下那些不为人知的柔软和执拗。他像一本装帧朴素却内容深邃的书,让我忍不住想要一页页翻下去。
有一次,我们在他工作的资料室,窗外下着模拟的雨,淅淅沥沥。他正在校对一批古老的植物基因图谱,我坐在他对面,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过时的物理期刊。
“宁弦,”我忽然问,“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这些细微的生命?在末日面前,它们似乎无足轻重。”
他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看向窗外连绵的雨丝,沉默了片刻。
“我母亲是植物学家,”他缓缓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方舟计划’启动前,她在一次野外样本采集时,遇到了地质塌陷……没能回来。她最后传回基地的,是一组濒危苔藓的基因序列数据和几张照片。她说,每一种生命的消失,都是宇宙记忆里一道无法弥补的裂痕。”
我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听他提起自己的事。
他转回头,看着我,眼神里有种很复杂的东西,悲伤,却又坚定。“也许在宏大的灾难面前,个体的生命,甚至一个物种的存亡,都显得渺小。但正是这些渺小的存在,构成了我们称之为‘文明’和‘家园’的东西。如果连这些都放弃了,我们即使乘坐星舰逃离,找到新的星球,那保存下来的,还是真正的人类文明吗?还是只是一个失去了根系的、空洞的符号?”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却字字清晰:“我不想忘记。不想忘记星空的样子,不想忘记草木的味道,不想忘记……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美好。哪怕它们终将逝去。”
我看着他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身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个看似安静柔和的宁弦,内心有着怎样一片广阔而深沉的海洋。他的执着,他的温柔,都源于一种对生命本身最深切的眷恋与守护。
而我,齐砚知,一直以来追求的所谓“宏大”与“核心”,在他面前,忽然显得有些……苍白和功利。
那一刻,我知道,我完了。我不仅仅是对他产生了兴趣和好奇,我是真的,无可救药地,被他吸引了。被这个外冷内热,内心装着整个陨落星空和微小草木的宁弦,牢牢地抓住了心脏。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发紧。最终,我只是伸出手,越过桌面,轻轻覆盖在他放在基因图谱的手背上。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窗外的模拟雨还在下,资料室里灯光安静。我的手心感受着他手背微凉的温度,和他皮肤下细微的血管搏动。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有些东西,在那个雨夜,悄然改变了。像一颗种子,落在了被星光和泪水浸润过的土壤里,开始无声地疯长。
自那个雨夜之后,我和宁弦之间,隔着的就不再仅仅是同事或普通朋友的那层纱了。那层纱被一只覆盖的手,和一场无声的雨,悄然揭去。
我们依旧各自忙碌。基地里的气氛随着“方舟计划”的推进日益紧张,头顶那柄名为“末日”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得越来越低。能量波动异常的报告越来越频繁,模拟生态区偶尔会毫无征兆地凋零一小片植物,像是整个“新伊甸”都在提前感受着那份来自星海深处的恶意。
但在我心里,却奇异地开辟出了一小块安宁之地。这块地的中心,站着宁弦。
我开始更理直气壮地占用他的非工作时间。拉他去观测平台——不是那个非法的废弃塔楼,而是基地官方开放的、位于穹顶之内的平台。这里看到的依旧是模拟星空,但经过精确计算,比真实的此刻要璀璨得多。
我指着那些虚假的光点,告诉他那些星星古老的名字,以及根据推算,它们在灾难来临后可能面临的命运——被撕裂、被吞噬、或者侥幸流浪。他听得很认真,有时会问一些出人意料的问题,比如:“如果星星也有记忆,它们会记得自己曾经照亮过的生命吗?”
我答不上来,只能揉乱他的头发,说他脑子里整天想些奇怪的东西。他也不恼,只是默默把头发理顺,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在模拟的星光下,那笑意显得有些不真实,却又格外动人。
我也会在他加班校验那些冗长的基因数据时,赖在他狭小的办公隔间里。美其名曰“监督工作进度”,实则多半是靠在椅背上,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的手指在光屏上快速而准确地移动,偶尔遇到存疑的数据,会微微蹙起眉头,那严肃的样子,总让我想伸手去把它抚平。
有一次,我实在无聊,拿起他桌上那本厚厚的、纸页都已经泛黄的古老植物图鉴——是他母亲的遗物。我随手翻着,看到一种叫做“昙花”的植物插图,下面注释着花期极短,只在夜间绽放。
“昙花一现……”我喃喃自语,“为了几个小时的绽放,积蓄好几年,值得吗?”
他停下手中的工作,看向那本图鉴,眼神柔和了下来。“值得。”他声音很轻,却笃定,“哪怕只有一瞬间的极致美丽,被某个人看到,记住了,那它的存在,就有了意义。”
他转过头,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屏幕的微光,亮得惊人:“就像我们,齐砚知。在这个注定要倾覆的时代,能相遇,能像现在这样,也许……就是我们的‘昙花一现’。”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又酸又胀。我放下图鉴,走到他身边,俯下身,手臂绕过他的肩膀,从后面抱住了他。他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向后靠在我怀里。隔着一层薄薄的制服布料,我能感受到他偏低的体温和清瘦的骨骼轮廓。
“那就让这一现,再灿烂一点。”我把下巴搁在他颈窝里,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消毒水和植物清香混合的味道,低声说。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覆盖在我环在他身前的手背上。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无声的承诺。
那些日子里,我们像两个偷尝禁果的孩子,在末日倒计时的缝隙里,贪婪地汲取着彼此的温暖。我们会分享基地餐厅里偶尔供应的、味道还算不错的合成水果;会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借着应急灯昏暗的光线,快速地交换一个带着紧张和甜蜜的吻;会在各自承受了工作压力或对未来的恐惧后,默默地并肩坐在一起,靠着手臂相贴的温度来汲取力量。
宁弦在我面前,也渐渐褪去了更多严肃的外壳。他笑起来的时候多了,虽然大多还是浅浅的,但眼睛会弯起来,像两弯新月。被我逗急了,也会真的炸毛,会用他没什么威慑力的眼神瞪我,甚至会抬起脚不轻不重地踢一下我的小腿,骂一句“齐砚知你烦不烦!”。那生动的样子,总让我心痒难耐,想把他揉进怀里,好好“欺负”一番。
但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着那个最终的话题——未来。那个注定没有我们共同位置的未来。
我开始名正言顺地在下班后等他,一起去餐厅,或者干脆溜去生态区那个我们“初遇”的模拟荒漠带旁边,坐在长椅上分享一份能量棒。他依然不太爱说话,多数时候是听我喋喋不休,抱怨项目进度,嘲讽某些官僚做派,或者天马行空地畅想星舰架构的无数种可能性。他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在我过于离谱时,轻轻说一句:“理论上,这不太可能。”
但他的眼睛里有光。那种很安静,却很温暖的光。当我靠近他时,他不再像最初那样下意识地保持距离,有时甚至会在我故意凑近他耳边说话时,耳廓泛起一层薄红,然后故作镇定地偏开头,却被我捕捉到他嘴角那抹压不下去的弧度。
这让我心情大好,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我发现我无比热衷于看他这种外冷内热的样子,看他明明心里在意,表面却还要维持严肃研究员姿态的可爱反差。
有一次,在图书馆最靠里的书架间,我把他堵在两排厚重的古籍中间。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窗外是模拟的黄昏,暖橙色的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宁研究员,”我压低声音,带着点坏笑,“关于这段古地球生态循环的论述,我有点不同的见解,想和你深入探讨一下。”
他背靠着书架,手里还拿着一本《孢子植物演化史》,脸颊微红,眼神闪烁着想避开我的注视。“齐砚知,这里是图书馆,你……”
“图书馆怎么了?知识交流,不分场合。”我凑得更近,几乎能数清他微微颤动的睫毛,“还是说,宁研究员心不在焉,在想别的?”
他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些,拿着书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他瞪着我,那眼神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羞恼,像只被逼到角落、虚张声势的猫。“你……你别胡说。”
我低低地笑了起来,忍不住伸手,用指尖轻轻蹭了蹭他发烫的耳垂。他浑身一僵,几乎要跳起来,却又强行忍住,只是用那双漾着水光的琥珀色眼睛瞪着我,嘴唇抿得紧紧的。
那模样,让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又痒得厉害。我最终没有更进一步,只是退开一点,看着他明显松了口气,又隐隐带着点失落(或许是我的错觉)的样子,心情愉悦地拿过他手里的书,煞有介事地翻看起来。“嗯,这段关于蕨类植物孢子囊的排列方式,确实值得商榷……”
他看着我,愣了几秒,随即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最终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嘟囔了一句:“……无赖。”
那声音很轻,带着点嗔怪,却像羽毛一样搔过我的心尖。
我们的关系,就像生态区里那些在模拟光照下悄悄生长的藤蔓,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悄然缠绕,滋生蔓延。我知道,我彻底陷进去了。这个叫宁弦的人,用他那种安静的、执拗的、带着悲悯的温柔,在我那片原本只装着公式、数据和野心的世界里,硬生生开辟出了一片绿洲。
宁弦:为我开辟绿洲吧,齐砚知
齐砚知:(小狗赚钱)遵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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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为我开辟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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