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娃娃
1995年的早春,康河撑篙人发现岸边的垂柳转眼抽了芽。剑桥的一扇窗被猛地推开,陈墨莲握在手里的电话线在狂风中抽搐,如垂死的鳗鱼。
岑安跟在墨莲后面,墨莲跟在陆部长后面,在夕阳里忧郁的希斯罗机场步履沉重。玻璃幕墙外积着1995年伦敦罕见的春雪,铅灰色的云层即将压碎离港显示屏上的字幕。陆部长缓缓转身等待墨莲,再往前就是安检口了。
墨莲停下脚步,看向不远处,低着头默默独行的岑安。21岁独有的玲珑,在她身上化作水墨写意的小诗。岑安抬起头,远影的轮廓很容易会被错看成墨色的飘带。墨莲皱下眉,机场的光线就暗淡成了汝窑烧出的雨过天青色。墨莲怎么会不知道,岑安正在极度脆弱和绝对强韧的矛盾中徘徊。
揽岑安入怀,墨莲的额头摩擦着她发角新长出的小绒毛,轻轻耳语:
“我一两天就回来。”接过岑安的双肩包,取出《剑桥英国文学史》第二卷,把登机牌夹了进去。再揽岑安紧紧贴近自己的心口,喃喃道:
“等我回来,重点就批注完了。放心,这卷几天你就能看完。”
书页间缓缓飘落一片银杏叶,岑安仿佛从叶面上看出了血管的脉络,想起上周被校医院“流产同意书”覆盖住的那张“胚胎超声图”。暮色为岑安描了道金丝轮廓,纤细的脖颈在逆光中正消融殆尽。墨莲看得心里一紧:
“不管在哪,我每分钟都在想你。”顿了一下,轻柔道:
“你呢?”
“我可能也会想你。”岑安用英语回答了这个中文提出的问题。
“是‘我会思念你’,不是‘可能想你’。虚拟语气要用得精准。”墨莲也用英语纠正了岑安的话,同时调整了下岑安围巾搭肩的角度,期待地盯着她的双眼。岑安睫毛一颤,回视墨莲时,左手在大衣兜里暗暗攥紧了车票,面无表情。
准备登机的广播急促地响了一遍又一遍,陆部长向墨莲走来,右边一队旅客拖着行李匆忙跑过去。墨莲不舍地注视着岑安的双眼,岑安从他的视网膜上,看到自己逐渐虚化的缩影,与上周自己偷偷烧毁他情书时的火苗,重影叠加。
墨莲每往远处走一步,岑安的全身就地震一次,与那年龟山寺里直面而来的钟声同频应和。直到他不再回头,直到他消失在转弯处的阴影里,岑安咬紧牙关,脊背发凉,出透了一身冷汗。随即转身,岑安在繁忙的希斯罗撞乱行李,突破密密麻麻的旅阵,飞奔出一条生命之路。
当墨莲的航班掠过泰晤士河,岑安正蜷在开往爱丁堡的夜火车里。车窗倒影中,路边修剪盘绕精美的常春藤,被龇牙咧嘴的岑安在玻璃上用力掰开,拨乱藤蔓的走向,如同解开自己忍无可忍的裹脚布。
入夜,铁轨,沉昏,岑安努力睁开眼睛,盯着车窗上凝结成珠的水雾,下意识用指尖写下“SELF”,又迅速抹去。岑安的右手小心地伸向腹间,闭上双眼仔细体察回传的感受,保温杯里的蒸汽在睫毛上凝成细碎的盐粒。
泥娃娃
2000年5月3日,注定是一个令我永生难忘的日子......
出差云南,当地客户请我们上巍山游览。晨雾尚未散尽的滇西群山间,小巴车盘石穿云,浸润于山雨清新,林霖青萃。彩虹双开搭桥,我们不该误入雾境仙庭。
车轮碾过苍苔斑驳的盘山道,挡风玻璃上扑簌簌成晶雾的雨蛾唤我侧目,余光却瞥见后视镜里,陈墨莲被金色的晨光拥着,正随彝族客户老杨的酒歌,在座椅扶手上敲击着韵律。老杨在车里纵情唱着传统的山调,突然拔高的尾音惊鸣了窗外的飞鸟。啤酒瓶叮当,随腰欲舞,琥珀色的液体在颠簸中泼洒。苦熬几个月的项目终于通过了验收,一种想疯狂起来的兴味,被压抑在座位里。整车人哄笑着碰杯,小巴车快被撑飞起来了。
我费劲地想推开一扇窗,墨莲从后排伸出手来帮忙。莫名地心虚,我不敢迎上他的视线。颌首转头,专心压制盘旋着的心跳。虽然这两个月陈墨莲与我的接触只限于规规矩矩的工作范畴,在工作分配和奖惩方面,他也从没有偏袒过我。但产品研发中心这个精密仪器里的零件们,哪怕是环境温度升降一两度,他们也会标注刻度,缜密分析。
馥郁的植被气息荡进鼻腔、抚过太阳穴,沁入思绪、意识被催眠。我将手臂弯在窗沿,枕上头去,微醺、安顿、慵懒、沉静。
车身猛地倾斜了一下,远远的,辨不清是从哪个方向开始,越来越隆重的轰声巨响劈开一条山道。起初像千万只马蹄踏破岩层,转眼又化作排排青铜编钟在脑中震荡。我眼睁睁看着车窗外的山脊线抽搐起来,那根本不是山,而是被天神攥在掌心的黄褐色绸缎,正被怒吼着抖落褶子。铺天盖地,爆土狼烟,桔红**盖弥彰。四处的山体石块咆哮而下,我们被埋进了一座厚墙小丘。严丝合缝,不复前路。
“抓紧!”陈墨莲的吼声撕开满车惊啼。震晃轰响持续几分钟后,偶尔透进丝丝鬼光,微弱惶郁,转瞬即逝。没来得及反应,不计其数的土石砸向车顶。车,在大家的呼天抢地中,终于翻了。
随即,几个车窗同时被山石冲破,当某块山岩剖开车顶的刹那,小巴在车里车外的飞沙走石中撞地,碎玻璃刀片般扎进命中注定的几个躯体。我刚想抱住头,后脑被横空飞来的金属座椅砸地几乎失去意识,嘴里立刻溢满铁锈的味道。一条腿也不知怎么卡进了另一个固定椅座下面。座椅飞砸在我身上的前半秒,潘颂不省人事地倒压在我身上。靳雯的尖叫声突兀地断掉,头真真的裂开了一个“洞”,殷红色的血浆正在汩汩外淌,就像我家饮水机里流出来的那种粗细的水流。
陈墨莲呢?墨莲在哪?当又一块巨石碾过车顶时,我听见自己膝盖骨发出核桃开裂的脆响。我即将涣散的意识抵抗着浑身的剧痛,用所剩无几的声音拼命喊出:
“陈总!陈墨莲!”。好在,那一瞥,我终于从倒悬的视野里捕捉到他,新鲜的血正顺着一截钢筋从他身体里涌出,我们隔着一地狼藉对望......他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车应该正在沿着新形成的山体下滚。目之所及,不可直视,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彻底晕死过去......
鸟儿说:“啾啾,喳喳,吱喳......喳......“
“听到了。我能听到。”我在心里发出微小的声音,对鸟儿说。
小鸟回答:“喳喳,吱… 啾…啾…”
我知道自己正闭着眼睛,能觉察到自己正在呼吸。可能我的嘴角已经微微上扬。我看到自己虚浮在空中,阳光在上,茶田在下,哪都不疼。我是死了还是醒了?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就这么游荡吧,濒死也不是第一次......
按说没有陈阿姨,我在学龄前就饿死或病死好几次了,被拐卖的机会也很多。因为我爸连生活常识都不具备,他不能理解两岁孩子大小便还不能自理,导致我经常被自己发的大水冻感冒。更要命的是,我爸发现不了我生病甚至发烧。当然最危险的是我们俩常常迷失在医院、火车站、超市人群中,互相找不到对方。
有三四次都发生在我三四岁。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北京站夜里脏花棉被打的地铺,医院楼梯墙根卖血的交易,跟比我高一米多的叔叔阿姨一起站在派出所里排队等候进屋询问,也见识过超市监控室里的一排排的监控电视。而大概率先找到我的,是陈阿姨。
但她做什么也阻止不了我本能地排斥,本能地坚信我没妈,是因为她。给她和我爸搞破坏,是我长这么大最天赋本能坚持不懈的项目。不明白,我的生活中为什么至今还有她。
我是布泥。我爸姓布。两岁我爸才给我起名儿上户口。他说是在我第一次会叫“爸”的那个星期五的下午。道路两边,参天大树的茂盛枝桠,让我爸觉得,被粗细各异的黑带子捆得憋闷。他下意识地深吸口气,仰头看到的世界,光影陆离、婆娑麻乱,不值得被称作天日。
我爸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希望我这辈子有衣穿,有饭吃。我爸当时觉得这已经是很理想的追求了。起名字那天,他给自己定下的下半生目标只有这个。
我就是这么一个非金非玉的平凡生命。小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被“泥”扒牢腰拽住了腿。特别想加入窗外一起玩的邻居小朋友们,腿就是不听使唤,有一股力量,一股气,在大腿、胃、肚子,有时也在脑子里乱窜。再长大点,经常感觉脸上实实在在布满了“泥”,同学们在班上都叫我“泥球”。也怪我自己贪吃比较圆乎。估计是因为两岁之后那段时间,吃饭不太规律,形成了一种见着饭就能进入物我两忘境界的能力。
我爸每次叫我名字时,重音都落在“泥”上,或者干脆只叫“泥儿”,语调上扬,尾音拉长,他格外享受,我十分难受。总之,任何人,一喊我名字,我就觉得是要找我的茬儿......
游魂被什么召唤了回来。我能听到,风吹花叶,雨打乾坤,馁鸟正要振翅飞。我能感觉到,有人正在一点点喂水给我。轻轻碰触嘴唇的瓷勺带着恰好的温热。
“醒过来吧。我不想……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颤颤巍巍、断断续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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