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兰因(五)

“小师叔你功夫不到家,还是别丢人现眼了。”澹台璧哈哈大笑,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性格顽劣,赵翀在师兄弟中排行最小,也爱玩闹,两人常常能聊到一块去,交情很好,调笑起来也没什么顾忌。

赵翀解开缠住脚的彩酬:“你行你倒是来,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澹台璧嫌弃地把他推下场,解了流雪,将玉霜扔还给他,把绸带在手掌缠了两圈犹自舞了起来,舞得虎虎生风,不遑多让,末了猛地往上一抛,左手打了个响指,绸带瞬间在空中炸开,四散的碎片逐渐变成娇艳的月季,精准地向着在场的女子飞去。

新入门的女弟子羞涩地将花接在手里,仲玉春本也想伸手去接,但瞥见一旁的几个师姐面无表情地往其他人身后躲,便放下了抬起的手,侧身避开了花。

一个胆大的女弟子红着脸走到澹台璧面前向他道谢。

“你谢我什么?”澹台璧歪着头,迷茫地看着她。

“自然是你送的花……”

“哦?你看我送你的是花吗?”他指了指她的手。

女弟子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手中原本美丽的花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只恶心可怖的大肥虫!

“啊!”她惊声尖叫起来,将虫子甩掉,害怕地跑开。

人群里也传来此起彼伏的女子惊叫声。

澹台璧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顾不上擦。

叫声惊动了忙着喝酒的吴久忧,他疑惑地看去,最先看到的却不是在场上的澹台璧,而是一旁的赵翀……手中的玉霜。

“我那价值一百两白银的玉霜!”他惊恐地冲过去。

澹台壁手一挥,流雪也蓦地披在赵翀肩膀上。

“三百两的流雪!”吴久忧心痛地喊着。

赵翀条件反射地向后跑:“师兄莫急,流雪和玉霜都好好的,半点没有损坏。”

“拴在腰间不小心掉了怎么办?吃饭时候磕到桌角了怎么办?放在哪处无意中丢了又怎么办?”吴久忧越说越气,抬起手就是一道灵力打过去,“你知道它是谁造的吗?你知道它一点边角就要多少钱吗?”

赵翀哀嚎着躲闪,两人追逐着逐渐跑远了。

众人哭笑不得,原本凝滞的气氛稍有缓和,澹台瑕挤开人群走出来,向周围的人道歉,抓住澹台璧的腕子要将人带走。澹台璧皱起眉头,绷紧手臂,硬拉着他站在原地。澹台瑕看了他一眼,默默点了他的麻筋,那股力登时就卸去,澹台璧便被他拉走了。

不一会儿又有人上来展示才艺,场子又热闹起来,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褚嶦看得开心,也来了兴趣,待上一人下场便接着走到了场上。

他召唤出惊鸿剑,将盛了酒的酒盏悬在剑尖,伫立片刻突然将酒盏高高抛起,自顾自舞了一套剑法,剑招变幻莫测,光华流转,看得人眼花缭乱,如痴如醉,舞毕长剑向前一指,酒盏刚好下落,稳稳地停在方才的位置。

滴酒不洒。

人群静默下来,落针可闻,而后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叫好声。褚嶦被簇拥着回到座位上,弟子们仰慕地看着他,围着他敬酒。

漆黑的夜空传来尖锐的啸声,接着便是爆炸的声音从近处远处不断地响起,一大朵一大朵流光溢彩的烟花绽放开来。

原来已经到了子时。

恰巧吴久忧带着半边脸肿胀的赵翀赶了回来,向他举起一杯酒:“师弟,祝你新年安康。”

赵翀也龇牙咧嘴道:“师兄新年好,咱们师兄弟今年好好切磋,等我功力再长进些就去打趴渺渺谷的那小姑娘。”

霍玉蘅朝他点头,一向有些冷冰冰的脸似乎也带了点笑意:“师弟,新年喜乐。”

周围的人也向他祝贺,他一一回应,满天绚丽灿烂的焰火下一派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冯弱和几个好兄弟醉得歪七扭八地靠在一起唱着跑调的曲子;仲玉春和新交的朋友围坐一处开心地谈天说地;奚闻独自痴痴地望着流金烁银的苍穹,肩膀被拍了拍,是稷下峰的同窗邀请他一起玩叶子戏······

褚嶦瞧见每个人脸上的笑,自己也被带动着笑起来,心中感到一阵平和安宁,竟有了一种“家”的感觉。

澹台璧眯起了眼睛,亦带着愉悦珍惜的神色看着众人,心下欢喜,手上也没了控制,忍不住要多喝几杯酒,酒杯刚靠近唇边就被另一只手夺去了。

“你刚刚已经喝了很多,别再喝了。”

他转过头去,看见澹台瑕面无表情的脸,扬起的嘴角立刻平了下去:“这么高兴的日子还木着张脸,忒扫兴。”

“我很高兴。”澹台瑕平静地说。

澹台璧恨恨地瞪着他:“有时候我真讨厌你。”

澹台瑕歪着头,眼里带着丝疑惑:“为什么?”

澹台璧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会儿,眼睛倒映出明明灭灭的烟花和他模糊的身影,而后目光逐渐涣散开,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终于合上沉重的眼皮向前倒去,没骨头似的软软靠在他身上。

澹台瑕手抚上澹台璧像抹了腮红的脸颊:“你醉了。”

澹台璧没有答话,呓语着往他颈窝靠了靠,想找个舒服的姿势睡觉。

他叹了口气,脱了外袍裹住弟弟,将人背在身上。夜晚寒凉,人又喝了很多酒,他怕御剑时吹风让人着凉,所幸他们的住所离此处并不远,便干脆利落地决定步行回去。

天空只有零星几颗星子,月亮的银辉流泻下来,铺洒大地,常年风霜侵蚀的石阶泛着层淡淡的银白色。身后的喧嚣声逐渐散在风里,长路寂寂,澹台瑕安静地走着。

————

褚嶦觉得自己严重低估了小说男主的天赋。

第五年去慕府时慕元澜已经可以变出一堆蝴蝶给城里的百姓提供些小帮助了,包括但不限于帮西街的阿婆找顽皮的孙子,帮北市的厨子找丢失的铜板等零零碎碎的琐事。

褚嶦震惊地看着他操控那一群蝴蝶,面色苍白。慕元澜见了褚嶦倒是很高兴,收了法术远远跑过来扑进他怀里,毛绒绒的斗篷鼓起就像一只肥硕的小鸟:“仙君,你终于来了!”

他拉着褚嶦进了厅中,将新做好的糖葫芦递到他面前:“仙君快尝尝,这是我最近学会的橘子糖葫芦!”

许是之前吃了他做的糖葫芦的缘故,慕元澜一直以为褚嶦喜欢吃这类的甜食,每次来都变着花样做给他。

褚嶦看了看糖葫芦又看看他,问道:“你又要向我学什么法术?我可不会再教了。”

慕元澜摇摇头:“仙君已经给了我旁人都无法得到的机缘,我不会再强求什么了。这是我真心实意做出来与你的,不为别的什么目的。仙君还是快尝尝吧!”

褚嶦咬了一口糖葫芦,糖衣在舌尖化开依旧是浓郁的甜味,橘子溅出的汁水又带着点酸,两相结合恰到好处,吃着吃着就把整串都吃完了。慕元澜又递给他一串,两人边走边吃,很快就完成了加固事宜。衣袂相接之间,褚嶦的指尖化出一点荧光,光点漂浮着没入慕元澜体内,封住了他大半灵力。

第六年来,慕元澜新做了裹着海棠果的糖葫芦。

褚嶦有些无奈地发现自己每次来之前心里那点莫名的期待就是想知道慕元澜又准备了什么新口味。

他伸手去接,慕元澜却将手缩了回去。

这次裹糖衣没有裹好,叫糖浆都流到了签子上,加上室内暖融融的,原本凝固住的一点糖浆变得有些黏腻。

他四下看了看,随意地从墙上的挂历上扯了张纸包住签子,重又笑意盈盈地递给褚嶦。他出落的越发俊俏了,举手投足间尽显良好的教养,属于是走在街上会被大妈婶子预定为未来女婿的人物。褚嶦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今年是最后一年了,以防万一,平日无事还是不要出门得好,再怎么样也等过了正月再说。”

慕元澜点头:“仙君嘱咐,不敢忘记。”

褚嶦解决完法阵事宜回了苍鸾派,吴久忧将他拉到主殿中,目光殷切,一脸信任道:“师弟,你我相伴多年,你一直是我的左膀右臂……”

他当即打断道:“师兄,你有话就说。”

吴久忧苦着脸:“派里要更新一批法器,你快来对对账簿,看看哪里还有余钱。”

褚嶦看着他身后山一样的账本以及大山后面赵翀和霍玉蘅满是怨念的脸,抽了抽嘴角:“这么多?”

“不多不多,正月底就能对完。”吴久忧笑道。

赵翀已经抱着“死也要拉垫背”的心态来拉他入座了,他叹了口气,顺从地坐在了山脚下。

本来还想正月里偷偷去慕府观察一番,不过阵法经过六年来的不断完善,固若金汤,想来也不会出事,他便认命地翻看起账簿了。

————

窗外响起细密的拍打声,褚嶦从梦中醒来,撑起身打开窗户,一阵带着湿意的风立刻涌了进来,他这才发觉下起夜雨了。雨很大,弥漫的水汽模糊了视线,门口悬挂的灯笼在风中摇曳着,像是一点在水中晕染开的橘色。惊雷阵阵,闪电撕扯开夜幕照着褚嶦的脸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冬天原不该这样下雨。

褚嶦莫名有些不安,掐指一算,当即变了脸色,翻身下床取了衣服来,动作太大打翻了床头的灯盏,上面的琉璃装饰碎了一地。所幸冯弱做了弟子后被他安排了单独居所,无人会听到,他也不甚在意,只顾着穿了衣服,匆匆施法朝茯郡赶去。

长街寂寂,四下无人,白日热闹的城镇夜里显得格外萧索凄凉,唯有瓢泼大雨哗哗下着,沉重得让人透不过起来。

褚嶦焦急地赶到慕府,慕府门口的血迹浓稠得连雨水也冲刷不掉,血腥味熏得胃里一阵泛酸水。闪电在乌云翻滚的夜空伸出嶙峋的利爪,借着惨白的光,他看见亲手布置的法阵仍在正常运作,流转着光华。

他提起防备,小心翼翼地走进慕府。

府中一片狼藉,尽是断壁残垣,残存的墙砖廊柱印着扭曲的抓痕和数不清的血手印。褚嶦搜寻了一阵,没有发现一具尸体。他听闻过部分魔族有啃食人肉或炼化活人的爱好,心情不禁凝重起来。

他想着慕元澜死了更好,这样后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他也不会成为魔尊的禁|脔,思维发散了一会儿又唾弃起这样卑劣的想法来,在这个世界待了六年,他早已无法将这里的人单纯地当作纸片人。他想到慕元澜生动鲜活的表情,跑进他怀里时香香软软的一小团,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怎么能在人生尚未真正开始时死了呢?

连绵的雨丝在地上溅起无数细密的小箭,穿堂的冷风将他因震惊而发昏的脑袋吹得清明了些。

褚嶦回忆起自己曾对慕元澜下过封印,那孩子的身上有他的灵力留存,是他们两人之间的联系。

他念起咒语,小指上渐渐出现一根细长的银丝,蜿蜒过回廊,向后院延伸去,顺着银丝找到后院的一口井边,向井下望去,井水幽深,无法容人。

他狐疑地送出一道灵力向下探去,紧皱的眉峰渐松,踏上井沿便跳了下去。

经过水面时他察觉到一丝灵力波动,下一瞬脚就踩到了实地,果不其然,井水只是个较复杂的障眼法,水下温暖干燥,别有洞天。他望了眼头顶的法术,手中燃起一团火焰,向着密道更深处走去。

密道开始时极其狭窄,弯腰走得颇费劲,走了百十步进入了一间小石室便豁然开朗起来。石室里陈列排排的货架,架上摆了米、面等诸多干粮和一些蔬菜,储量丰富,褚嶦估算了一下,够慕员外一家三口吃上个把月。

难道他们在未雨绸缪些什么?褚嶦来不及细想,跟着银丝先找到了躲在角落里的慕元澜。他提着灯笼照了照,慕元澜浑身血迹斑斑,即便睡着,脸上也淌满了泪痕。

被亮光刺激着,慕元澜睁眼醒来,还未辨认清眼前是谁便向一旁跑去,恐惧地尖叫道:“别杀我!别杀我!”

褚嶦拉住他:“慕小公子,是我!你看清楚,我是褚嶦!”

慕元澜躲到货架后面,胆怯地探出头来,见到果然是褚嶦,原本小声的啜泣变成了崩溃的嚎啕大哭,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抱住他:“仙君!他们都死了……呜呜……爹、娘、小桃、阿秦他们所有人都死了!就在我面前,所有人都变成血了!呜呜呜……”

让一个孩子看见这些实在是太残忍了。

褚嶦用袖子轻轻擦去慕元澜的眼泪:“别怕,都过去了,我来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抱着慕元澜摸索着回到地面上,向门外走去。

满目疮痍,如今看来更觉得悲怆难忍,他用手挡住慕元澜的眼睛:“不要看了。”

慕元澜拂开他的手,视线扫过每一块砖瓦、每一株草木,要将一景一物烙□□底,声音因太过悲痛而颤抖:“不,我要记住这一切,我要为他们报仇!”

褚嶦偏头看他,他正死死盯着正厅的一大滩血迹:“爹和娘就在那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慕元澜害怕地抱紧他,沉默了片刻:“……昨天铺子出了点事,爹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带了很多不认识的人。我那时准备回房午睡,只听见他们说‘生意’什么的。睡到一半小桃将我摇醒了,她哭着带我跑出房间,我看见……看见……”

慕元澜颤抖得更厉害,哭得椎心泣血,将褚嶦的衣衫染湿了一大片。褚嶦心疼地拍着他的背,帮他舒缓下来:“别想了,别想了,害怕的话就别再去回忆了。”

他痛苦地摇头:“我如果不记得他们,就再没人记得他们了!离开房间之后,我看到到处都是血,小桃带我去后院,叫我去井里躲起来,我问她爹和娘在哪里,她说他们全死在正厅了,让我好好活下去。我不相信,要去找他们,然后我就看见阿秦爬进了后院叫我们快跑,他的下半身全化成血水了,小桃吓了一大跳,喊着‘来不及了’,突然响起一阵铃声,她也开始融化了,她把我推进井里,我实在害怕,就一直往深处走,发现里面有很多食物,就靠着那些粮食躲在底下。后来我看井口漏下来的光才知道已经到第二天了,但是我不敢上来……”

褚嶦听了他的讲述已经明白了大概。

他的阵法只能防止魔物入侵,若主人主动邀请则发挥不了作用,看来昨天进来的那伙人是魔无疑,而后双方不知什么原因起了争执,魔物便用形似铃铛的法器将慕府所有人炼化了,只有慕元澜躲在地底下逃过一劫。至于慕员外为何要在正月出去,又如何与魔有联系仍有疑点。

“昨天是正月,为何外出?”

“昨天不是二月初一吗?”

“今天才是。”

慕元澜僵住了身体,不知想到什么,不说话了。

褚嶦在门口将布置的法阵收了回来,贴在四处的符纸飞进了他的袖子里,他又在袖子里摸了摸,掏出支一指长半寸宽的玉筒来,拔了塞子,一道灵力带着尖啸飞上天空,幻作了仙盟威风凛凛的麒麟图案。

他不能将慕元澜交给仙盟,依照他的资质,必定会受到特别关照,到时候肯定会踏上修仙之路,那褚嶦改变命运的计划就全毁了,他要给慕元澜一个普通又平安的人生,他要慕元澜和求仙、和苍鸾派、和他褚嶦毫无干系,这也是他最初用假身份的初衷。

想到这里,他看着雨中的慕府,神色黯淡了下去,眼里闪过一抹恨色。

离此处最近的仙盟成员是鸣潮宗,感觉到来人逐渐靠近,他侧过头蹭了蹭慕元澜的脸颊,安抚道:“我带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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