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虚

她满腹疑窦,强忍着没问。

跟着靳夜出了院子,却发觉不是往地宫的方向,而是朝着这方洞天的深处走去。

越往里,草木越发葱茏,渐渐地,已不辨来路,眼前只有一片未经驯服的荒芜。

风从山崖那边吹来,掠过草尖时,发出空荡荡的低鸣,叫人心里发慌。

即便被他牵着,她还是忍不住紧紧贴着他的手臂。

再往前,就到了山崖的脚下,这里常年不见天日,地上层层堆积的腐叶混着湿泥,空气里也带着浓重的土腥气。

“还没到吗?”她心头发虚。

“到了。”他的声音有些凝重。

顺着他的目光,视线尽头的山崖底下,是一座碎石垒起的孤坟。

心猛地一跳,手上也是一紧。

他察觉到,安抚地轻拍她手背,“别怕,是我爹的墓。”

那不就是……杀人如麻的嗜血狂魔,魔君靳琅?

他不说还好,知道后,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来,她浑身的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

看出她的惧意,他解释道,“只是衣冠冢。”

“那遗体呢?”她好奇地道。

他目光垂下,“尸骨早没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黎荔立即噤了声,不敢再问。

远远看去,那坟茔孤零零地立在阴影里,稀疏覆盖着几簇飘摇的枯草,走近后,才发觉一侧的碎石已经有些塌陷。

粗糙的青灰石碑,空洞而沉默地矗立着,上头一字未纂,只有一层苔藓覆着,落寞凄清。

谁能料到,当年那个叫天下闻之变色的一代枭雄,生命的终点竟然如此潦草。

他松开了她的手,脚步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上前跪在了石碑前。

四周风声呜咽,他声音沙哑,“爹,今日,儿子带着儿媳,来拜您了。”

心一下揪紧,黎荔上前跪在了他的身侧,一时间有些不敢抬头。

手被他握住,不知是不是错觉,竟没那么凉了。

“儿子终于……又有家了。”

偏头去,他身影孤直,侧颜被明暗光影刻出深邃轮廓,眼中的沉郁下又跃起一点微光,是萧索里的一丝鲜活。

这一刻,她想起了书中简略描述过的,他的过往。

魔教覆灭前,六大宗门围攻八玄幽都,魔君靳琅率残众殊死相抗,败局已定,四面楚歌。

其实以靳琅的修为,六大宗门真要赶尽杀绝,不知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当时气力未绝,仍有一战之力,是为了保住幼子的性命,才放弃抵抗,引颈就戮。

幼年的靳夜,就那样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头被斩下,目睹他尸身斫裂为数截。

再然后,自己也被囚禁在这地宫深处,再未踏出过一步,如被世间遗弃。

没人知道,那个慢慢长大的孩童,在这几千个日夜里,究竟是怎样的心境。

他的眼泪,再没给任何人瞧见过。

眼前这荒凉的孤坟,虽然只是衣冠冢,可那萧索的坟茔与枯寂的石碑,无不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呜呜咽咽的风在耳畔低回,仿佛死者生灵未散,仍在控诉着。

靳夜朝着那石碑,用力磕了沉闷的三响,直身后开口道,“她很好,对我也很好,我会照顾好她,您在天有灵,可以安心了。”

黎荔有些瑟缩,强自镇定地,轻声叫了一声“爹”。

这时候,她该说些什么,可又怎么敢在亡灵前打诳语,只能潦草含糊地道,“您安心吧,我们都会好好的。”

心中已然开始默念,魔君您大人大量,小女子所做的一切,实在无可奈何,我虽然骗了您的儿子,却也不会真的害他什么,您要是在天有灵,可千万不要报应在我身上,我给您磕头了。

于是她也用力地,朝着那泥地砰砰磕了三下。

一旁的靳夜看得心疼不已,伸手将她额上沾的泥灰拂去,又轻轻摩挲了一下,“这么用力做什么,疼了吧?”

她摇摇头,“没事儿。”

靳夜又看向那块石碑,神情又肃穆起来,“您放心,大仇未报,儿子不敢耽于儿女私情,一定加紧修炼,等杀光了六大宗门,再提着几个老贼的狗头,来您灵前设奠。”

黎荔听着,只觉得汗毛倒竖。

转念又意识到,这个小说里所谓的反派,为何会成为一个冷血的疯批,不是因为他天生就是个热衷杀戮的疯子。

而是因为这个世界,给多年前那个踽踽独行的少年的,留下的就只有仇恨。

--

回去的时候,两人牵着手,循着来路穿过荒草中的小径,深深浅浅走着,草叶擦身而过,发出沙沙声响。

远处绿浪起伏,山崖环抱,世界仿佛缩小到只有眼前这一小片天地。

“靳夜。”

“嗯?”

“你有没有小名?就是小时候,那些亲戚长辈们,都怎么叫你的?”

“怎么忽然想知道这个?”他偏头问。

“说说嘛。”

“我爹娘没给我另起什么乳名,”那些久远的记忆,已有些陌生了,他似乎在脑海中寻觅了一番后才拾出答案,“亲近的人,就叫的阿夜。”

“阿夜……”两个字在她唇间低回,又仰头笑了笑,“那往后我也这么叫,行么,阿夜?”

他脚步一顿,耳边轰隆隆,是破土而出的回忆在喧嚣。

那些不敢在回想的画面,爹娘的呼唤,亲人的叮咛,都在耳畔回响。

心中酸楚翻涌,浓重得喉头哽涩。

“你不喜欢?”她察觉到他神情有异,“你不喜欢那我就不叫了。”

“没有,”他摇摇头,“就是太久,没听人这么叫了。”

“这样啊,”她面色转晴,“那我多叫叫,你就习惯了。”

“好。”这简单的一声应答里,压下了无数她无法理会的情绪。

她微微侧头,看着风吹动他额前几缕碎发,拂过那冰雕雪刻般的侧颜,轻轻开口问,“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问出口才自觉有些失了言,那些回忆,或许是他的伤心事。

好在他神色如常,语气也并无什么怅惘,“那会儿被管得很严,我爹给我找了许多师傅,时时刻刻盯着,功课很多,常常受罚,他手重,我身上的大伤小伤就没好过。”

父爱如山,可他这座,看来是五指山。

“被管得这么严,那你小时候,想必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照样调皮捣蛋,只不过皮实,能抗揍,”他笑着摇了摇头,转头问,“你小时候呢?”

“说出来可能有点拉仇恨,”她嘴角微微上扬,“我和你正相反,十岁之前,我爸……我爹什么都由着我,有求必应,我娘说,就是他把我宠坏的。”

“哪里坏了,”他声音小了些,“我看就挺好的。”

“那是十岁之后懂事了,那年……我爹遭遇了意外,他不在了,就剩我跟我娘相依为命……”

她声音发涩,他一声不响静静听着。

“那之后,我一下子就长大了,再不用谁管,自己就知道发奋……”说着发觉自己嘴太快,怕他起疑,忙往回圆,“再然后,就进了灵台宗,被师父收为弟子,他让我来了这儿,接着就遇上了你,你呢,你十岁之后呢?”

“我十岁那年,爹也没了。”

瞧她这张嘴,没个把门的,他爹死得那才真叫惨。

忙讪讪笑了笑,“我们还真是,一对小苦瓜。”

他被逗得一下笑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笑的样子,不禁偏着头盯了又盯,“原来你笑起来,这么好看。”

他不说话,她像怕他不信似的,“真的很好看,我还没见过笑起来这么好看的男的呢,往后,你多笑笑好不好,就算是给我发福利了。”

他微红了脸,又不解地问,“什么是福利?”

“福利……怎么说呢,就是让人感到幸福的东西。”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含笑往前走着,忽然被他拽了拽。

“你还没告诉我呢……”

“什么?”

他声音轻到差点要听不清,“你的小名叫什么。”

这个闷葫芦。

若要简单应付过去,她大可以就说叫“阿萦”,可看到他那认真的样子。

想了想,她还是开口道,“你知道吗,我有个小名,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了。”

“是什么?”

她凑到他耳畔。

“叫枝枝,”她声音又轻又软,嘴里热气喷在他耳廓上,“现在只有你知道了。”

他耳廓变得通红,像是给人捏住软肋。

“哪个枝?”

“枝繁叶茂的枝。”

“枝枝……”他轻声念了一遍。

“对。”

“枝枝。”他又念一遍。

她这才发应过来,他不是在确认,而是在叫自己。

“嗯。”她应着,唇角也跟着轻扬。

——

这一晚入了夜后,两人各自洗漱了,靳夜回屋的时候,瞧见黎荔跟在自己身后,也进了他的屋子里。

他转身,神情有些不大自然,“今晚……你就回去好好休息吧。”

黎荔乍一听还没懂,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你是说,今晚不继续……”她到底没好意思直接说得太直白,又不能回避,“继续洞房了?”

只听到洞房两个词,他目光就撤开了,似不敢落到她面上。

“可你一整天,脸色都不好。”

那是着急上火,脸色当然差了,这话却不能告诉他。

“我没事,不耽误的,”她想到昨晚的修炼就着急,“不能休息,今晚还得继续。”

他那神情,像个头回上花轿的大姑娘似的,反观自己方才那语气,倒像个馋他身子的急色鬼。

可她要是也害起羞来,事儿就别想办了。

只能硬着头皮找补,“你看,我们俩都已经是夫妻了,可是两个人呢,还总是害羞扭捏,谁都放不开,所以要多练习,好增进夫妻感情,你说呢。”

他面皮薄,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我师姐给了我一本书,”她又凑近了,轻声道,“是讲夫妻敦伦的,她说照着那上头的来,就能益气养元,夫妻也会更加和睦。”

他有些难以理解又难为情地咕哝,“怎么还有书……写这个。”

“这有什么,食色性也,这是人的天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虽然一副受教的模样,人却还木桩子似的站着不动。

黎荔关上门后,转身揽住他的胳膊,半推半搡与他一起往里屋走去。

一边走一边凑到他耳边道,“一会儿,你就按我说的做,咱们看看那书,究竟有没有效果……”

这一次,因要照着书里的样子,即便臊得慌,她也坚持不让他吹灯。

帐子里烛光朦胧,像是氤氲着清浅迷雾,他们透过这场薄雾,看着彼此情动时的模样,迷离得有些不真实。

她的双眸水光浮动,有种难以描摹的美,却总在躲避他的眼神。

而和方才的羞涩不一样,到了此刻,他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一般,将她每一下皱眉,每一声呜咽,都牢牢锁在眼中。

墙上倒映着一双交叠的身影,从初时的拘谨生涩,到逐渐熟悉,沉溺。

结束的时候,黎荔只觉得系衣带的力气都要没了,系完向他伸出手道,“快,抱我回房。”

他伸了手,却不急不慢地,低下头去,先将她刚刚胡乱系上的衣带端端系好后,然后才将她一把抱起,往外走去。

夜那么静,月光丝丝缕缕,轻轻流淌。

靳夜觉得有股莫名的情绪在潜滋暗长,心里痒痒的,又有点胀。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说不明白,只好先揣在心上。

--

这一晚,黎荔总算摸到了一些门道,打坐完,便感受到了一点气脉被滋养后,那股神清气爽通体顺畅的感觉,不禁喜上眉梢。

即便又是一整晚没睡,第二日也容光焕发,精神倍增。

自从父亲生病后,黎荔开始用功读书,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最后考上了名校。

会读书的人,学别的也不会太笨,她就不信了,这个功法,还能比高考难了。

卯着这股劲,她每晚打坐完,还要拿本子记下心得,不断复盘纠错。

皇天不负有心人,攻坚似的练了小半月,黎荔终于感受到了那股灵气充盈全身,每一寸经脉都浮动着松快的满足感。

修为也有了明显的提升。

入了门后,修炼的效率也跟着提了上来,再用不着整夜打坐调息,后半夜就可以好好休息,比起从前,算是事半功倍了。

只是到了靳夜面前,难免有些心虚。

总觉得自己跟那些个聊斋里,吸人阳气的女鬼似的,他就是那被蒙在鼓里的无知书生。

因着这股歉意,哑奴来送食材的时候,她便特意让他带些乌鸡、黄芪等滋补的食材来,换着花样地给他炖汤喝。

这天傍晚,饭菜都上桌后,她从灶房端出自己熬了两个时辰的汤,先盛了一满满大碗放到他身前。

看得他眼前一黑,他原本就不喜欢喝汤,这些日子,她的盛情难却,可天天喝,喝得他都有阴影了。

“快尝尝,这汤可花了我不少功夫,红枣枸杞这些都是补气血的,你多喝点。”

顶着她目光殷切地看着他,靳夜一口气喝下大半碗后,冲她点了点头,“好喝。”

“那就好,”她如释重负,又不住地夹菜到他碗里,“你还喜欢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她从小自立,做菜做惯了,练了一手好厨艺。

做做羹汤,献献殷勤,也算对他的一点补偿了。

“我喜欢的,不就是那几样。”

听完这话,黎荔才猛地醒悟,自己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乐萦清楚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却一无所知,若要问他,便容易露马脚,可她都说了,要做他喜欢吃的东西。

她装作不经意地道,“老吃那几样,不腻得慌吗?”

“吃什么都行,”他看了看桌上那些菜,“不过,你回来后,手艺和口味怎么都变了,这几样你从前不是从来不吃么?”

黎荔心中警铃大作,面上还镇定着,“这是给你做的呀,我怕你腻,就换换花样。”

“也不只是菜,”他看向她的目光,像是筛子一样,将她细细滤过一遍,“我总觉着,人也变了许多。”

“人哪有不变的……”心中掀起巨浪,她心虚地撇开头去。

为了岔开话题,她忙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埋头喝了起来。

“等等!”

听见他急切拦阻的声音,她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盯着她手里的汤匙,“你不是不能吃花生么?”

黎荔的手一下顿住了,低头看了看汤匙里那两个煮得发白的花生。

要命,乐萦不能吃花生?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