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迹象，皆指向一个祈盼已久的答案。

可环视周遭诡异蛇人，以及自己那柄被击飞的重剑，楚青霭到底还是怀疑大过了激动，几乎是诘问道，“既是神君，又为何放任这些东西为祸人间？”

那人还没回答，暮云闲已抢先一步，连连拱手道，“抱歉抱歉，若僭越了您，还望神君千万莫要怪罪。楚师兄他只是谨遵神君教诲，嫉恶如仇，所以失了考量，还请您千万不要与我们一般见识！”

楚青霭皱眉，低声道，“你乱认什么神君？”

暮云闲眉尾极快、极轻地挑了挑，像得意，又像是鄙夷，却不等他仔细分辨，即消失不见了。

倒是那人，不仅不生气，反而抬手指向密林尽处，笑意更甚道，“如此甚好。不过，这些孽障既已落败，便莫要赶尽杀绝徒增杀业，以至于无端毁自己气运了。此间直行，即为吾之居所，你们自行前来，便知真相。”

语罢，骤然消失，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随那人离去，谭安终于敢说话，难以置信道，“我真、真见到神仙了吗……？”

孟青音则迷茫道，“大师兄，他说，我们的孟姓与他有诸多渊源？可这个孟姓，乃至孟章剑派之名，都是我派先祖为感念孟章神君庇护所拟啊。莫非他当真是……？”

暮云闲并不在乎他们门派的派史，本百无聊赖听着，直到听见“孟章神君”这四个字，思绪才有片刻的飘散。

似乎，在很久以前的某个副本中，他也曾认识过一位号为孟章的神君来着……

走过的副本太多太多，偶遇这种设定重复的时刻，还真是会让人有片刻的恍惚。

那边，楚青霭摇头，迷茫道，“那人虽对我派十分熟悉，可这岛上情况又实在诡异，我不敢确定，只能先暂做观察了，时间紧急，出发吧。”

暮云闲召回千丝，四人向密林深处继续前行。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树木渐疏，眼前豁然开朗，其间景象竟意外熟悉。

——是一处极为质朴的院落，只用篱笆简单地围成一座院墙，蜿蜒小径的尽头，是竹子搭成的小屋。小路两侧皆是空地，栽种的草药不知为何皆枯黄不堪，更有甚者根部已暴露在外，似乎许久都已无人打理了。

孟章剑派的建制，显是与此处一脉相承。

几人站在篱笆墙外，不知能否直接进入，正踌躇之间，篱笆门已自行打开，那人的嗓音比方才更清晰了些，缓缓道，“不必拘谨，进来吧。”

楚青霭再度环视一圈，见周遭无有明显异样，这才带着三人小心进入。

随他们逼近，小屋的门亦自行打开，将屋内陈设一览无余地暴露。

是间不大的屋子，唯有木桌一张、床榻一席，颇为老旧。

方才那人端坐于桌前，悠然饮茶，他身边，竟还立着个与他衣着长相完全一致的人。

楚青霭并不进去，站在门外与他遥遥对望，不冷不热道，“踏足贵地，多有叨扰，还请阁下见谅。”

那人抬眼，静静将他们四人都仔细看过，而后，方才摇头道，“无妨，这间屋子已多年罕有人至，今日能来几个陪着聊聊天的，吾心甚慰。”

旁边站着的那人，与他同步开口，动作、语气、声音，全部一模一样。

似木偶，却比木偶多了灵活；似活人，却比活人少了生动。

诡异又荒诞。

楚青霭右手立刻握住了身后所负的剑柄。

暮云闲站在他身后，自是看出了他随时准备动手的紧张，于是抬手捏了捏他的手腕，低声道，“稍安勿躁。”

楚青霭腕骨纠结地跳了跳，最终，还是松开剑柄，重新垂下手去。

暮云闲从他背后探出半个脑袋，脸上又摆出那副最好用的、人畜无害的笑容，小心翼翼道，“敢问神尊，这是传说中那种可以元神出窍的秘术吗？”

那人挥了挥手，站立着的分身同方才在密林中一般骤然消失，饶有兴致盯着暮云闲道，“你比他们三个都聪明。”

暮云闲依旧站在楚青霭身后，低眉敛目，看起来十分乖顺，开口却道，“小人只是楚师兄的随从，担不起神尊如此夸奖，之所以猜得，也不是比师兄师姐们聪明，只是多看了许多闲书，多听了许多话本。”

楚青霭愕然看他，不知他为何分明一口一个神尊，却又偏偏要说出这样的谎话来。

暮云闲视若无睹。

“原是如此”，那人显然完全没听出来他在胡说八道，点了点头，向楚青霭道，“见过元神出窍的仙法，还不愿信我吗？”

楚青霭实在摸不准他的身份，沉思良久，还是直言不讳道，“若连这般高深的仙法都会，又为何要放纵外面那些东西肆意作恶？”

“楚师兄，别问了”，暮云闲拽他的衣袖，极其小声、极其小心翼翼道，“神尊行动不便，恐怕只能于这间竹屋范围内活动。否则外面那些怪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横行霸道到如此地步。”

楚青霭意外道，“行动不便？”

一抹痛色从那人眸底闪过，却又很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历经磨难后不得不接受的无奈，“是，因为一些往事，我出不得这件竹屋，只能以元神短暂出窍片刻，却也不能施展仙法。否则，也不至于数百年间，都不曾回青篁山中看望你们了。”

至此，楚青霭所有疑虑终于打消，果断跪地，毫不含糊地磕下三个头去，掷地有声道，“孟章剑派掌门弟子楚青霭，叩见神君。此前不知神君身份，多有冲撞，请神君降罪。”

“不知者无罪”，神君手臂拂过，桌面上立刻便多了三盏热气腾腾的茶，和蔼道，“起来吧，坐着说话。”

与茶杯对应的，木桌旁，也只有三张空的椅子。

楚青霭一时有些发懵，暮云闲反应却极快，立刻抓过他的手臂，半推半扶地让他入座，而后，对着同样发懵的孟青音和谭安道，“孟师姐请坐，谭师兄请坐。”

三人这才反应过来，神君是自然而然将除了“随从”暮云闲以外的三人，都认作了孟章弟子。

而“随从”，至少在神君这里，是没有落座喝茶的资格的。

身为世家公子，谭安立刻紧随其后反应过来，忙拽着孟青音入座，以免露馅。

唯有楚青霭与孟青音久久回不过神来。

——孟章剑派淡然世外，道法自然，虽也有不少门规，掌门所传所教，却从来都是尊老爱幼、乐善好施的要求，从未有过这般不近人情的又严苛的尊卑礼数。因此，第一次见到如此阵仗，二人一时之间都有些难以接受。

暮云闲却极为能屈能伸，轻车熟路地将茶依次递进三个人手中，又为神君添上新茶，殷切道，“神尊请用。”

神君颇为欣赏地看他一眼，端起茶杯小呷一口，问道，“一别经年，孟章剑派还坚持着治病救人吗？”

“那是自然”，楚青霭正色道，“医无辜者于病难，毙恶贯者于利刃，神君教诲，弟子们铭记于心，从不敢忘。”

“很好，很好”，神君幽幽道，“你们做得，当真是很好……”

楚青霭莫名觉得这语气有些奇怪，下意识想通过他的神态确认，可袅袅茶雾升腾，将神君整张脸全部掩盖，让人半点也无法窥见。

摸不清神君话中含义，楚青霭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片刻后，神君即放下了茶杯，摇头叹道，“我这祖洲仙岛，早不似从前那般太平了，你们历尽千辛万苦也要前来，说吧，可是有事相求？”

一路艰辛，一路忐忑，如今终于得见本门护佑神君，楚青霭再难抑激动，扑通一声跪下，嗓音颤抖道，“神君，我们此番前来，乃是因为我师父！”

“你师父？”神君道，“他怎么了?”

“他……”楚青霭刚欲将那夜之事如实告知，暮云闲却已扑通一声跪在他身边，抢先道，“数百年祭拜神尊，却从未见神尊显灵，师父实在惶恐，不知是否是弟子们冲撞了神尊，故特派掌门大师兄前来请罪。”

……？

楚青霭知道此人最擅长胡说八道，却不知他会在此种关键的时间点上，对着一位如此关键的神君胡说八道，太阳穴顿时止不住地突突跳动，只恨自己不能立刻出手缝住他的嘴。

可覆水难收，话已出口，自不能收回；若戳穿他，“随从”的谎言怕是也要好一番纠缠。楚青霭一个头三个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让事情回到正轨了。

趁他思索的空隙，暮云闲抓紧时间，一口气道，“神尊，恕小的大胆直言，如今看来，楚师兄要做的并非赔罪，而是……为您排忧解难。”

神君不言，只面无表情定定望着他。

屋内温馨，茶香萦绕，窗外竹叶沙沙而鸣，一派祥和的景象，几人或坐或立于桌前，神态看似平淡，但若仔细看去，便见孟青音眼珠在止不住颤抖，谭安双目无神，显是魂都被吓飞了的状态。

楚青霭虽瞧不出什么异常，但桌下，拳头已紧紧握起，指甲几乎都掐进了肉里。

——这次，可真是闹大了。

唯有始作俑者浑身舒展，半点紧张的神情都不见。

良久，神君终于开口，淡淡道，“你这随从......”

楚青霭心神一颤，视死如归地抬起头等待审判。

却见神君笑了一笑，赞许道，“乖巧懂事，心思玲珑，倒真是惹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