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沈盈之像平常一样六点半起床，从冰箱里挖出一块生日蛋糕当早餐吃掉后就开始收拣东西。

她要替外公把一楼的练武厅完整地保留下来，所以昨天已经交待搬屋公司那边带上气泡膜和珍珠棉来打包家具、器械，还有门口的招牌。她自己则需要把照片、锦旗、奖杯这些东西先用纸箱装好。外公和自己的衣物以及常用的东西她打算带去租屋，另加一些书籍和炊具、餐具，此外为了将来通勤方便，外公送她的生日礼物——那辆电单车也要带去租屋那边，即使她可能要晚些日子才有时间去考驾照。

她首先把床头那只陪伴了自己十余年的毛绒熊公仔放进了要带去平民村的旅行箱。

“可可，我们要搬家喽。”抚摸着小熊有些褪色的深棕色呢绒鼻子，她自己的鼻梁一阵发酸。

接着她又放进去几帧照片和那幅儿时的蜡笔画。她决定除了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之外，其他行李加起来绝不可以超过这一只26英寸的旅行箱，然而环顾满屋的宫崎骏漫画手办，她心中满是不舍。

妖化的城堡主人哈尔深情地望着白发苍苍的苏菲，兴奋的金鱼公主波妞拎着小水桶站在宗介的快艇上，神情坚毅的幽灵公主小桑骑着白狼莫娜飞驰，小梅躺在龙猫的肚子上悠闲地晒着太阳，锈迹斑斑的巨型机械兵小心翼翼地举着一朵花，小千、无脸男还有巨婴变的老鼠以及乌鸦一起搭乘幽灵列车……它们就如同那些回不去的快乐时光，虽然令人恋恋不舍，她却必须放手。

她把手办全部封进了纸箱。

将近十点半，她打包完毕，出发赶去路环岛。

坐城巴到路环市区站下车，从圣方济各街的一角转进背街小道再转上一条石阶，拾级而上走不多远就是平民村。红砖砌成的台阶从山脚一路曲折逶迤到山顶，大约两三百米长；低矮的平房紧挨着石阶一直排到半山腰，大概三四十栋，这就是平民村的全貌。烈日当头，村中既无人影也无声息，各色杂草野花从砖缝和墙角冒出来，很有些旁若无人的热闹。它们在某种程度上让汗湿衣衫的她感觉到一丝凉爽。

村子很小又只有一条路，广告上的地址很好找，就在所有房子的尽头。一见到房子的外观，她马上理解了为什么租金这么便宜。

原本白色的石灰外墙因为久未粉刷变成了灰黑色，墙脚生着半米来高的青苔。曾经豆绿色的铁门现在锈迹斑斑，门边有两只破烂的陶土花盆，里面的植物早已枯死，完全看不出原样。灰色的铁皮屋顶看起来弱不禁风，屋檐下横着一段铁链，上面挂着两支胶皮脱落的塑胶衣架，应该就是晾晒衣物的地方。

铁门紧闭。她敲了敲，没有回应，再看时间还有七、八分钟才到十一点，索性沿着红砖台阶继续向上，一直爬到坡顶。

俯瞰山下的路环市区，再对照平民村，这里似乎被时光遗弃在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所有房屋都与她想租的那间很像，陈旧、破败，有那么一点像《千与千寻》中神隐之地白天的样子。

“喵！”

一只猫突然出现在离她几尺远的一个大土包上，用一双金黄透亮的眼珠警觉地瞪着她。

她刚看清它是一只三花猫，但只有脸是花的，身体几乎全白，那只猫就轻灵地一个180度拧身，窜上背后的尤加利树，在树丛里几个纵横弹跳，瞬间不见了踪影。

好可爱的小生灵！她笑眯眯地追着它的身影向树林里眺望，不一会儿笑容却消失了。稀疏的树木间还有几座与她身旁的形状相仿的土包。它们，看起来是野坟！

三步并作两步，她慌慌张张地朝下走。

手机铃在这时响起。是房东打来的，客气地问她还有多久到？通话时她已经望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出现在刚才那栋平房的门口，正在掏钥匙开门。

她回答说马上到。

房东唤作张太，见她从山上下来，便笑眯眯地问她风景如何？

“风景还不错，但是这山上，是不是有野坟？”她觉得张太看着慈祥，便坦率地询问。

张太满不在乎地笑了，“不瞒你说，四十多年前我家搬来平民村的时候，就有那些了，也不知道是哪年哪代的坟。我那会儿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刚开始和它们做邻居也觉得害怕，但其实住惯了什么事也没有。我弟弟调皮，和一帮小朋友玩打仗，还把路边上那个当司令部呢。”

听这么一说，沈盈之的恐惧感还真的减轻了不少。

陪她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四处看时，张太给她介绍了村子的历史。平民村就是贫民村，四十年代最初的那批居民都是逃避战乱来到澳门的穷苦人。七十年代有些内地人移民过来投亲靠友又形成了第二批居民。张太自己也是那个年代跟着父母从雷州过来的移民，在这里度过了青少年时光，出嫁以后就只剩下父母还住在这里。七年前父母年纪大了，搬去了路环市区和张太一家住，之后房子就一直用来出租。

讲到最后，张太惋惜地叹气，“这条村现在基本上没有我们本地人住了，租客全是菲佣。”

这番话解释了为什么沈盈之在村里没遇到一个人——菲佣的工作时间都很长，有的甚至是朝六晚九，大白天自然不在家。

虽然只是间租屋，但也是自己未来一长段时间的栖身之所。她认真地检查起来。厨房不是真正的房间，而是靠着玄关的窗户用灰砖搭的一方一米多宽的灶台，旁边放着一个比她的旅行箱更加娇小的冰箱；玄关的窗户与隔壁房子的砖墙仅隔着一拳的距离；卧室里摆了两张单人床、一只床头柜、一只衣柜之后就只剩下走路的空间，墙上有不少霉渍和顽固的明星海报残余；卫生间小得人站在里面都无法伸直双臂。

房子唯一的优点恐怕要算卧室的窗户正对着一小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几株尤加利树中夹杂着野生的芒果和杨桃树，一株野生芒果树上还挂着几枚晚生的果实。可惜为了安全，窗户上加都装了密实的防盗网，遮挡了清新的视野。总体而言房子对得起不到四千的价格，她不打算再去看芒果街的房子了。

屋里没有电视机。张太解释说是因为现在年轻人闲下来都玩手机，不兴看电视了，又说如果她愿意加价的话也可以买台新的来安上。她笑笑说不用。反正她以前最多也就陪外公看看新闻，以后上班忙起来更加没空看电视。

张太怕她嫌弃这房子，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当年自己和父母、弟弟四个人挤住在这里是如何开心，还有之前租住的一对菲佣姐妹，她们如何一住就是五年，搬走之时又是如何舍不得。

“这条村有的屋子连卫生间都没有，还要走去山脚用公厕呢。”张太没忘了强调自己的房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沈盈之耐心地听张太讲完，含蓄地表示房子算是基本符合自己要求，只不过价格需要再便宜一点。

张太也挺爽快，“沈小姐，我看你长得漂亮说话又斯文，很合眼缘呢！我也知道，要不是有难处，你这样的女孩子是绝不会来这里租房子的。3800呢，是广告价，我给你再少两百，3600。”

沈盈之表示满意。

张太带着租约在身上，当即和她签约交钥匙，然后有说有笑地陪她下了山。

ICU病房中午的探视时间到了，她从路环直接赶去医院。

外公仍在昏迷。

她握着那双衰弱无力的手，事无巨细地告诉外公今天下午将要搬家。新租的房子在路环，窗外种着芒果和杨桃，还有只漂亮的花脸猫咪。她还说练武场里所有的东西都会存进仓库，等武馆重开的时候全部能用上。这些话，她相信外公全都能听见。

从医院出来，她坐城巴赶回利马斜巷。经过街口的杂货店，她进去买了一只黄色瓷花盆，回到武馆的第一件事就是从门前的花坛里挖了一小株碎米兰出来，小心地种进花盆里面。冰箱里还有生日那天外公做的饭菜，她把它们重新加热后摆上了餐桌，然后打开电视调到新闻台。

她极力想象外公就坐在自己对面，祖孙俩吃着一顿最寻常不过的午餐。然而一想到度过十八个春秋的这栋小楼她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为她做这些美食的人可能再也无法和她一起吃饭了，她的眼睛就止不住地发酸。她忍住没有掉一滴眼泪，静静地吃完了平时的饭量。

饭后她把这些碗碟洗干净包起来放进了旅行箱。到了租屋一样是需要餐具的，而它们在她心目中有点特殊。

搬屋公司的人准时两点钟来到。要放到仓库和带去平民村的东西被一件件地包上发泡膜和珍珠棉，井然有序地抬上货车。

沈盈之收了七八只衣架放进行李箱，然后楼下楼上地检查了一圈，确定没有任何东西被遗漏。一个个空落落的房间好像失了灵魂的躯壳，看着令人心酸。最后她把所有房间的钥匙集中放在餐厅的饭桌上。那一刻，她把往下沉的心狠狠地提了起来。你不再有避风港了，从此你要做外公的避风港，她对自己说。

烈日炎炎，司机鸣了两声喇叭催促。她下了楼，捧起黄色小花盆坐上车。

车轮转动，小楼的红门、白墙、雕花木窗都在后视镜中黯然远去。

“再见，珍重！”她默默地向过去的家道别。

有眼泪想往外涌，她咬住嘴唇全数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