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豪华的银厅，沈盈之望着蔚蓝如洗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也许因为里面就是她将来工作的地方，让她倍感压抑。

有人站在她的身边，同样地望向天空，同样重重地吁气。她好奇地扭头看，居然是之前在六角凉亭听歌的男生，白色的耳机此时挂在他的脖子上。她想不到这个面容清秀的男生其实个子挺高，将近六英尺。

男生耸耸肩，苦笑着说：“里面好闷。”他的嗓音属于清越的男中音，只是广东话不标准。

沈盈之笑着点头，赞同他的观点。看着他澄澈的双眼、秀挺的五官，她心里觉得他做荷官太屈才了，去TVB的艺员培训班[ 香港无线电视的艺人培训班。刘德华、梁朝伟等明星都曾是培训班的学员。]绝对前途光明，搞不好能成就第二个古天乐。

两人原地沉默了两秒钟，然后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异口同声地说道：“再见。”

这份突兀的默契让两人都略显尴尬。

沈盈之垂下了头。

男生挠了挠后脖子根，指着地下车库的方向对她说：“我去取车，再见。”

“我坐城巴。再见。”她感觉脸颊微微发热，头也不敢抬地匆匆转身朝城巴站走去。一到城巴站她就见到开往半岛的车驶来。上车之后回想起刚才那一幕，她忽然轻轻地笑了。沈盈之，你什么时候才会交际啊？她揶揄自己。

城巴转进永光金龙前面的弯道，一辆银蓝色重型电单车轻巧地超过它，像箭矢一般嗖的一声消失在前方。骑手戴白蓝红三色相间的头盔，穿白蓝双色不规则条纹衬衫。她微微一笑，确信他就是刚才那个男生。

在澳氹大桥的桥头，城巴遇上了大堵车。

因为除了又被称为嘉乐庇总督大桥的澳氹大桥之外，另外还有西湾大桥和友谊大桥两座桥连接澳门半岛与氹仔岛，许多骑电单车的人都在掉头，打算改走别的桥。城巴车长将头探出车窗询问他们堵车的原因，得到的回答是听说桥上有个中年男人要跳海自杀。

听到对话的沈盈之心头骤然一紧，立刻拜托车长将车门打开，跳下城巴就全力朝桥上冲去。

跑不多远，她的高跟鞋掉了一只，停滞不前的车龙中有人发出惊呼。她懒得理会，为了平衡边跑边将另一只也踢掉。听到裙子发出撕裂的声音，她庆幸自己特地在丝袜底下穿了黑色安全裤。

心急如焚，加上澳氹大桥弧度陡峭，她很快就觉得一口气卡在胸腔里不上不下，呼吸困难。一个问题像飓风般地在脑海中呼啸，那个要跳海的人是舅舅吗？是舅舅吗？

好不容易跑到最高处，她看到对面有群人摩肩擦踵地围观着什么，许多手机被举到半空拍摄。是这里了！她跳进车道，在车辆间几个跳跃就冲到对面。

“对不起，借过！对不起！”她一面穿过人墙往前挤，一面道歉。

众人见她神色焦灼，纷纷让路给她。

有人小声嘀咕:“恐怕是家人。”

终于，她气喘吁吁地挤到了最前面，与坐在桥护栏上的男人仅隔着两米多的距离。虽然第一眼就看出要跳桥的人不是舅舅，她依然感到既惊惧又痛心。

跳桥的男人大约五十出头，面朝人群跨骑在桥护栏上，双手抓着护栏，一条腿已经伸出桥外。他身上的薄西服皱巴巴的，秃成月亮门的脑袋顶上歪着一片松脱的假发，模样有些滑稽。

周围有热心人对他进行规劝。他一律不理，时而目光空洞地望向天空，时而警觉地喝止企图靠近的人。

沈盈之压低声音问身边一位师奶是否已经报警。师奶说有两三个人早就打了999，只不过桥上大堵车，警察来不了这么快。

原本搭载秃头男的的士司机也在围观，对旁人说，秃头男是在氹仔岛的某间赌场外面上的车，叫往通珠海的关闸开。谁知在桥上秃头男先是把自己的手提包丢出窗外，随即就要求停车，说要捡包。他没办法，只好将车停下来。谁知秃头男一下车就爬上了桥栏杆，说全副身家都输光了，没有脸面回内地，不如跳下去一了百了。

众人一阵唏嘘。

一位年迈的长者站出来劝说秃头男：“我大把年纪都还不想死，你比我年轻二十多岁，怎么输了钱就要死要活？就算没了全副身家又有什么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烧柴，回去堂堂正正地重头再来，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旁边的人也纷纷附和。

这些话，沈盈之多希望舅舅在铤而走险之前能够听到啊！

秃头男人面色灰败地摇头，声音尖锐刺耳，“重新开始？怎么可能？你们知道那是多少钱？两个亿！二十多年的心血、一千多人的厂啊！输光了！全完了！”他往桥底下啐一口，“他妈的，这世道真没意思。”

听见数目如此庞大的一笔钱，四周立时响起了嘈杂的叹息与议论。

沈盈之始终密切观察着秃头男的表情，发现他原本紧皱的眉头一松，脸上诡异地泛起笑容时，心底暗叫不好。

下一秒，秃头男迅速地将挂在桥内侧的那条腿迈过护栏，双手跳水似的朝上一举，人立即向桥下栽去。

众人的惊呼尚未出口，早就开始行动的沈盈之已经冲到了桥栏边，电光火石之间双手紧紧地抓住了秃头男的一只手腕。巨大的冲力瞬间将她小半个身体拖出护栏，仅靠腰线卡在栏杆上。

惊叫声、高喊声，此起彼伏。

她感到自己的重心持续滑向桥外，看见桥下暗沉的深海泛着死气。难道你今天要陪一个陌生人葬生桥底吗？她既无法回答本能的疑问，也无法撒手。

“沈盈之！”

恍惚间有人大喊她的名字。低沉的男声似曾相识，那呼唤仿佛来自云端。

她肌肉颤动的脸颊泛出苦涩的微笑。难道在人迈向死亡之际真会出现幻觉？

秃头男在拼命挣扎，不是为了甩开沈盈之的手，而是企图将另一只手也伸上来拽紧她。挣扎带来的摇晃加速了两人下滑的趋势。

外公、父亲、舅舅的脸，相片上的母亲，还有遍寻不获的大哥哥，他们走马灯一般地闪过她的脑海。桥上众人惊慌的喊叫像是为她的人生短剧配上了糟糕的背景音乐。

血液全部涌向头顶。她双目胀痛，眼前泛起了红雾。

“救命！救我！求求你，别放手。”秃头男另一只手抓不住她，连声哀告。

海面黑沉沉的，像深渊底下的怪兽张开了巨口，等着两人自动掉入。

沈盈之依然没有松手。

千钧一发之际，有双手像铁钳一样抱紧了她的腰肢。与此同时，一个男子冲到她身旁，冒险将半个身子探出护栏，牢牢地抓住了秃头男的另一只手。

她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清亮的眼睛。

更多的人冲上来，抱着她和旁边男子的胳膊和腰杆使劲往桥内拉拽。

警察赶到的时候，秃头男刚刚被拉回到桥面，像稀泥似的瘫软在地上嚎啕大哭。

刚才拉住秃头男的男子与沈盈之都精疲力竭，不约而同地滑坐下来，背心抵着护栏直喘粗气。

围观的众人七嘴八舌地夸赞、议论了片刻，纷纷散去。

沈盈之想瞧瞧谁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恰巧对方也朝她看过来。骄阳下，金棕色的发丝像温暖的干草。他竟然是她笔试前后两次偶遇的那个男生！

惊魂甫定的两个年青人相视而笑。

“嗨！”沈盈之主动打招呼。

“嗨！”男生像在银厅门前那样，再一次腼腆地摸了摸后脖颈。

沈盈之刚想表达感谢，却见男生忽然解开纽扣脱去衬衫，露出了里面的灰色工字背心。在她诧异的目光下，他默默地将衬衫遮在了她的腰间。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撕裂的裙摆、破了若干个大洞的丝袜以及暴露在外的雪白大腿，不由得耳根发烧。把衬衫的袖子系成结，她才敢站起身。仔细一看，自己的外套衣袖在腋下的接缝处绽开了线，胸襟也不知在哪里刮破了一个口子，她愈发感觉脸颊热得火辣。

男生也局促地站了起来。

“谢谢你。”沈盈之嗡声嗡气地说。

“你等一下。”男生在她疑惑的注视中跑去路边拾起一对黑皮鞋，再跑回来放在她面前，“快穿上吧。”

“它们怎么在这里？”沈盈之盯着自己的鞋满脸愕然。她不是一开始就把它俩跑丢了吗？

“你飞快地从我的车旁边跑过，落下一只鞋。我使劲叫你，你没有理会。于是我捡起鞋子追着你跑，很快又捡到了第二只。刚才我站在你身后，想找机会把鞋子还给你。没想到你这么英勇，第一时间冲上去把那人拉住了。”

仿佛捡到的不是鞋而是什么宝贝，男生笑得眉梢飞扬，眼睛里有阳光闪烁。

沈盈之腼腆地笑了笑，抬脚把鞋子穿上。还好，两只鞋的鞋面虽然都有些擦痕但是并没有坏掉。她已经损失了套装，如果再损失鞋子，难免会更加肉疼。

男生向她伸出手，“我叫欧俊文，partner（注1）你好！”

注1：英文partner的意思是拍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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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重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