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俊文对利叔的话没当回事，绘声绘色地讲起大家如何在澳氹大桥上营救那个输光钱跳海的人。

沈盈之对他的张扬有些无语，走去橱窗前看菜单。

那张和招牌一样同为毛笔手书的菜单就短短的五行字：手打鱼蛋、手打墨鱼丸、手打牛肉丸、蛋丸面（五蛋三丸任搭）、生榨椰汁。样式少到其他餐馆望尘莫及，价格却是其它餐馆的两倍。也难怪老板把‘到店须知’说得这么顺口，肯定是有许多新顾客问过东西为什么这么少，以及东西为什么这么贵。

她和欧俊文点了两份鱼蛋、两份墨鱼丸、一份牛肉丸和两杯椰汁。老板搁下笔去橱窗后面忙乎，他俩坐下来闲聊。

欧俊文说，利叔是汕头移民，鱼蛋店的招牌用的是本名。店里的鱼蛋、墨鱼丸和牛肉丸真真正正全都是用传统的手工技法搅打出来的，配上用正宗印度原料新鲜研磨的咖喱粉熬煮的咖喱，里面还特别添加了一味产自斯里兰卡的辛辣香料。店里卖的唯一的饮料——椰子汁也是选半熟椰子，用椰子肉与椰子水榨制的。

“因为利叔坚持一切都用纯手工来做，所以价格自然就贵，不过只要你尝过味道，一定就会成回头客。”欧俊文又指指利叔留在桌上的稿纸，“你看，他就连写小说也不用电脑，一定要用钢笔一笔一划写在纸上，还说这样才有灵感。”

“你刚才说他写武侠小说？出版了吗？”沈盈之对这位一手拿钢笔，一手拎锅勺的老板很好奇。

“利叔说自己是武侠迷！还说金庸先生就是小说界的大侠。至于利叔的小说有没有出版过，这个我真不知道，我不爱看小说，尤其是中文的。”欧俊文顿一顿又补充道:“不过，我看他写小说是为了自娱自乐，对于能不能出版不在意。”

沈盈之转头瞧一眼利叔。他在厨房工作的神态和刚才伏案写作时一样专注。虽然她自己没有从头到尾地读过一部金庸的小说，但是在大学选修的现代文学课上读过《射雕英雄传》里华山论剑的片段，既钦佩武侠大师的文采，又大师笔下快意恩仇的武侠世界感到神往。她觉得利叔倒是很像武侠世界里一个大隐隐于市的世外高人。

三种蛋丸和椰汁陆续上桌，浓香立刻充盈了鼻腔。她每尝一样都要夸赞：“唔唔，（鱼蛋）好Q弹！……（咖喱）滋味好浓郁！……（墨鱼丸）太有韧劲啦！……（牛肉丸）香得不得了！……唔，（椰子汁）椰香好浓！喝起来好清甜！” 她吃喝得眉飞色舞，时不时闭上眼睛，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利叔见她吃得陶醉，在一边乐得合不拢嘴，对欧俊文说：“你这个小女朋友有真性情，我喜欢！”

她听得差点噎着，端着椰子汁闷头连喝几口。

欧俊文撅起嘴，“利叔，都说不是女朋友啦，瞧你把人家给吓的。”

“好，好，好！你们说不是就不是。”利叔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不信。

店里又来了两个客人，利叔收拾起餐桌上的书稿，回到厨房忙碌。

沈盈之想打破利叔制造的尴尬，问欧俊文：“你是刚从国外回澳门的？”

“是啊。我刚从杜克大学毕业。”欧俊文嘴里嚼着一粒牛肉丸，含糊不清地说。

“杜克？”沈盈之有点不敢相信，杜克可是美国排名前十的名校，而他跟自己一样想当区区澳门赌场的小荷官？

欧俊文端起椰汁喝了一口，一脸的满不在乎，“对，杜克，社会学专业。”

沈盈之暗自沉吟，难道他跟自己一样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被迫去考荷官的？

“你呢？刚刚高中毕业吧？”欧俊文的语气突然变得老气横秋。

“刚刚毕业是没错，不过，是从港中大。”沈盈之淡定地用筷子拈起一粒鱼蛋扔进嘴里。

欧俊文大笑起来，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环抱在胸前，“香港中文大学毕业？小妹妹，你这个谎有点大啊。”

沈盈之不慌不忙地吞下鱼蛋，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千真万确。”

他伸头过来，凑近她的脸仔细打量，“凭我23年的人生经验，我敢打赌你肯定不到20岁。能不能请教一下你多大了？”

“十八。”她面不改色。

判断出她没有撒谎，欧俊文重新靠向椅背，眉心微微皱起，“为什么要做荷官？”他既像在问她又像在问自己。

“你呢？想在赌场研究社会与人性？”她不想谈论具体原因，于是有目的地反问。

“不是。家里人硬要我回澳门，进永光金龙做事，我不想我妈不开心。”欧俊文的声音低沉下去。

估计欧俊文的家庭也是遭逢了什么变故，才要他来做荷官的吧？毕竟收入比这边的普通白领能高出一倍。沈盈之细微地叹了口气。她和欧俊文都算是名校毕业，都应该有更好的前途，然而都为了家人，无奈之下选择了当荷官。她不由得对这个开朗帅气的男生心生同情。

欧俊文耸耸肩，换了一副轻松的语气：“我家里人觉得我这种不喜欢政治的人去读社会学本身就是Utopia（注1），根本不会有前途。”

沈盈之举起椰汁与他碰杯，“敬乌托邦！”

“敬乌托邦！”

两人开怀大笑。

结账离开的时候，利叔在两人身后喊：“后生仔，后生妹，以后常来啊！”

欧俊文懒洋洋地朝后挥手，“利叔，你要撑住，我们下次来的时候别关张了啊。”

“臭小子！”利叔笑骂。

沈盈之赶紧转头安慰：“利叔，你做的东西很好吃。我们一定经常来！”

利叔乐呵呵地挥动着大漏勺冲她告别。

当回头见到欧俊文对她笑嘻嘻时，她突然觉得刚刚脱口而出的“我们”其实十分不妥，昨天之前两人还不认识呢。

这里离圣方济各街只隔了两个街区，于是她提出自己的家就在附近，不如就此告别，好慢慢散步回家。

让她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的是欧俊文并不坚持相送。

他只是用一种了然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后微笑着点头说行，随后潇洒地跨上电单车，戴好头盔，向她说了声“再见，拍档”，便飞驶而去。

她独自在正午的烈日下漫步回平民村。街道两旁种着高大的榕树，在路面投下浓重的树荫，一阵干燥的风吹过，星星点点的光斑就在阴影里跳来跳去，像是光与影在玩游戏。想起刚才分开时自己的别扭可能多多少少伤害了欧俊文的情感，她有点后悔。

没错，她很聪明，但恐怕仅仅是学习方面，实际上她在人际交往方面一向笨拙。陆思嘉老是笑话她心思单纯。男同学邀请她去看电影她就以为只是看电影，还认真地问人家“你干嘛单单请我呢？我跟你并不太熟，怕聊不到一起呢”。这种情况在她与思嘉相处时间长了之后才稍稍得以改变。

思嘉的聪慧不但体现在学业上，在待人接物方面更是有颗玲珑心。在思嘉的熏陶下，她才慢慢开了点窍，终于明白男生如果单独邀请女生看电影或者吃饭，肯定不是单纯的看电影或者吃饭，而是体面的试探。

路上她打了个电话给护工李叔，得知外公情况很稳定，于是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她都用来练习骑电单车。面试成功的话她将要每天在半岛、氹仔、路环三岛之间来回奔波，必须尽量节约通勤时间。虽然她并不期望可以像欧俊文骑得那样好，但最起码要考取驾驶证。

五点来钟，她不出意外地接到了永光金龙人事部门的电话，告知她通过了招聘考试，请她于下周一早上九点到永光金龙的金厅报到，签署合约并开始带薪培训。这意味着自下周一开始，她将与欧俊文共事。这让她预感到赌场的工作或许没有之前想象的那般煎熬。

晚餐她包了一些云吞，自己吃过后，又煮了一些送去医院给外公。

护工李叔对她说，外公现在就像小朋友，而且是那种很乖巧的小朋友，做什么都十分配合，没事的时候就静静地看电视，既不吵也不闹，就算是医院的配餐不合口味，也只是嘟哝几声，然后照吃不误。听了这些话，她的第一感觉不是开心而是心酸。她知道，在浑浑噩噩的外表下，外公的心灵深处一定是清醒的，仍然是那个永远宠着自己，凡事替自己着想的外公。

周六和周日她都整日守在医院，陪外公说话，陪外公吃饭，搀着外公慢慢地在医院走廊里散步，当外公小睡的时候就读一会儿书。本来她就想读酒店管理硕士，况且即将到永光金龙工作，因此她最近往手机里下载了几本酒店管理方面的书，有空就看看。

终于迎来了周一，当她第三次站在永光金龙酒店正门的喷泉前，感觉与前两次已经截然不同。之前看着酒店雄伟气派的建筑，她的内心只有作为应聘者的悸动，但是现在再看着酒店淡金与冰蓝相间的玻璃外墙，她除了悸动之外居然感到了一丝……怎么说呢，居然是亲切！也许是因为这里即将成为她工作的地方吧。如果她足够努力，外公和自己就会有一份安宁的未来。

注1：英文：乌托邦。其本意是"不存在的地方"或者"美好的地方"，延伸为不可能完成的好事情。

读者宝宝们认为乌托邦是可实现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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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重逢（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