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报案人。他在打电话报警前先跑回家取了相机回去拍照,然后当天中午就把它们贴在了他在脸书新开的主页上,标题是《Sadness In Snow》(注1),当天就得到过万的点赞。这是点赞最多的一张。”说到这里,老爷子的下颚抽动了一下,眼睛里露出阴冷的恨意。
他紧紧地闭了一下双眼再睁开,代为补充道:“被您的黑客发现后,您立即派人去逼他交出了所有照片,并让黑客清除了所有网络记录。”他曾命令自己的网络技术团队仔细搜寻与当年那宗事件相关的任何线索,却没有发现这张照片。老爷子豢养的黑客水平确实高。
他的父亲没有否认。
“可是,”他清晰地冷笑一声,然后语速极慢、语调极低地问道:“既然这照片您已经收藏了十多年,为什么现在想到拿给我看?”
“以前我不想你对仇恨念念不忘,但是现在我怕你忘了!忘了那个沈盈之是谁的女儿!”老爷子的嗓门越来越高,神情也越来越狠厉。
他低下头,小心地把照片放回信封,再把信封插进衣袋,抬起头时已经面色如常,连声线也恢复了平稳。
“我怎么可能忘记?只不过我对沈盈之有自己的打算。”他冷冷一笑,声音里透出笃定,“希望您别插手,把她留给我。”
老爷子仍有些不满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伸手揉搓着上腹,看样子刚才真的被他气得不轻。
“您还有别的吩咐吗?”他适时表现出恭顺。
老爷子对他不予理睬,直接传祥叔进来,指着他的鼻子说:“阿祥,你给我看紧这小子,如果他再跟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纠缠不清,你马上跟我报告,我叫董事会免了他的职。”
祥叔躬身答应。
“你们去吧。”老爷子疲惫地摆手。
他淡淡一笑,转身就走。
祥叔冲老爷子又鞠了一躬才随他离开。
在前厅三米多长的蜀绣千里江山图底下,两人迎面遇上穿着月白色绉纱长衫的宋夫人,手里端着个盛着一碗红枣栗子糖水的托盘,正要往书房去。
祥叔立即停下脚步,躬身道:“太太。”
他稍稍低垂眼睑,唤了一声:“母亲。”
宋夫人看了看两人,再望了一眼书房的方向,把托盘往过道上摆着名贵兰花的金丝楠木长几上一放,朝向他曼声问道:“辰曜,你父亲可是为了艾琳小姐的事情对你发脾气了?你要多体谅他一些,他很担心那些污七八糟的事影响你在公司的威信。”
“是。”他冲宋夫人微笑,眼神中却殊无笑意。
宋夫人走近一步,神色忧虑地仰头瞧他,“辰曜,世上好女孩那么多,为什么你偏要在娱乐圈里面挑女朋友呢?那些演戏的虽说长得好看,名声可都不大好,弄得外面那些关于你的传言很不好听啊。”
他抬手握住她两边肩膀,继续微笑着,“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看上的就是她们戏演得好。您还是别听那些传言,当心脏了自己的耳朵。”
宋夫人一声喟叹,刚抬起右手想轻拍他的手,他已经收回去垂在身侧。
她怔了一下,没了去处的手只好拂了拂前襟上不存在的灰尘。
尴尬的表情在脸上转瞬即逝,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辰曜,你总归是要成家立业的,收收心,挑个门当户对、贤惠持家的女孩子。我们大马的华人女孩也有很不错的,回头我让人介绍几个,你挑挑看。”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您大可不必再为我操心。公司那边还有点事,我先走了。”他彬彬有礼地向她道别,转过身的一刹那,脸上的笑容已经荡然无存。
直升机载着他和祥叔飞回了永光金龙。
“祥叔你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他亲自扶祥叔下直升机。
“少爷,关于那个沈家的女儿,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祥叔犹豫地看他一眼。
他警告性地眯起眼睛,脸上却有微笑,“晚安,祥叔!”
祥叔摇摇头,由等候的护卫陪同着上了电梯。
电梯门一关上,他的脸就沉了下来,像用坚冰凿出的雕像。他扭头重新登机,吩咐黎浩东飞往欣园。
欣园坐落在路环岛滨海的一面山坡上。因为宋兆泰将整片山都买了下来,周围方圆一里全是森林,没有别的建筑。一条在林中蜿蜒的幽静水泥路将它与山下相连。
平民村与它的直线距离还不到两公里,但是一个像荒郊野岭,一个像世外桃源。
别墅的主体是一幢民国风的两层小楼,面积虽然不大却在屋顶专门设计了直升机的停机坪。
一个草木扶疏、流水潺潺的宽阔庭院围绕着小楼,院中几株金桂正值花期,满园都是沁人心扉的芬芳。
月光如洗,照亮庭院里淙淙流淌的一条人工小溪,脉脉波光像无数逆流而上的银白小鱼。
他沿着小溪边的原木栈道慢慢踱步。
小溪畔成片的水仙在夜色中吐露着葱绿。东面墙边几株高大的紫薇开得十分热闹,花枝都探出了墙外。树下还有月季和美女樱争妍斗艳。
他绕过花朵寥寥的睡莲池走到院子西面。墙上爬满了黄木香,灿烂的明黄色花朵开得熙熙攘攘,把整面西墙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织锦挂毯。
离墙稍远的地方,两棵高大的龙眼树之间系着一只由白色双人木椅和棕色麻绳做的秋千。
“辰,你来啦?”温柔得犹如白云的声音拂过他的脑海,带着馨甜的芬芳。
他对着空荡荡的木椅秋千有片刻恍惚,那个美若仙子的人仿佛就在眼前。她蹲在溪边种下水仙花球……她站在山茶树前修剪枝桠……她坐在秋千上一边摇晃一边瞧着月亮,长长的白色裙裾像花瓣轻舞飞扬。
水仙花香了一年又一年,山茶花开了一树又一树,秋千还在原处随风轻晃,可是她再也回不来。
他在秋千上坐了下来。木椅有些晃动,他交叉双脚踩住脚下的鹅卵石地面,和她的动作一模一样。
快十五年了,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一砖一瓦看起来没有丝毫改变,然而这些只是假象,原本这世上就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永恒。他左手边的那棵龙眼树早已不是原先那棵,原先的在六年前被炸雷劈中烧焦了。栈桥的木板因为朽坏已经全部更换过一次。秋千椅重新漆过十一遍,麻绳断过九条。
他之所以一直竭力维持这个院子、这座别墅在自己记忆中的样子,无非是想留住一个虚妄的幻象罢了,幻想着她未曾离开。
他隔着衣袋摸了摸那只白信封,动作轻柔。她就在那张照片上。
他记得那个报案的当地人名叫艾曼纽·伯恩,五十出头,在小镇上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的摄影社。蹊跷的是,那人在第二年的同一天早晨死于非命。
那天伯恩像往常一样牵着他的大麦町出门散步,在穿过一个僻静的T字路口时,一辆疾驰而过的皮卡将他和狗一起撞飞。之后皮卡车的司机和同车人在现场一位老妇的注视下,谎称要送伤者去急救,却将身负重伤的伯恩拖上车带到镇外,抛弃在离小镇有10多公里的一处深山老林里。
伯恩是活活冻死的,尸体直到来年春天才被发现。由于冬日早晨行人稀少,镇上没人留意到肇事车辆,而且事件唯一的目击者已经七十多岁,老眼昏花,无法清楚描述两名嫌犯的体貌特征,案子至今没破。
当年祥叔把那件事的报道拿给他看的时候,他一度因为伯恩的死亡时间和方式怀疑是老爷子命人做的,但他很快又打消了怀疑。在他的认知里,老爷子即使再心狠手辣,也绝不会因为人家好心报案而痛下杀手。现在看来,伯恩之所以被老爷子处以极刑就是因为照片的事。虽然冷血本身不足以死罪,但是他一丁点也不可怜伯恩的遭遇,只可怜那条被无辜殃及的狗。
根据他掌握的媒体报道和警方记录,伯恩无论春夏秋冬,只要不落雨下雪就每天准时六点十分出门遛狗,路线是从住宅到紧邻宁静谷墓园的一处小公园。某天清晨,伯恩的大麦町发疯似的把主人从小公园拽进了墓园里,使其在一座新墓前发现了一名亚洲女性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遗体。
这名女子身上携带的美国护照上名为Camellias(注2),但经瑞士警方与美国方面核实,护照系伪造。她也根本不是美国公民。
警方没有发现任何他杀的迹象,墓园的经理也作证说该女性在前一日为她所称的哥哥(在三日前的一起抢劫案中死亡,报称美国护照遗失,死亡证上的名字是该女性填写的“Chung Shum(注3)”(后经查实,也非美国公民)举办了葬礼,同时为自己预定了隔壁的一块墓地,并要求将来在墓前立无字碑。
该案最后被认定为自杀,无法确定身份的女子被如愿以偿地埋葬在了她生前指定的位置。
不难发现,伯恩在拍照时精心考虑了镜头的角度、焦点和构图。他相信正是这一点使老爷子动了杀心,因为他自己也在霎时间产生了汹涌的杀意。
注1:英文,意即雪中的悲伤。
注2:Camellias是英文茶花;Shum是沈字的港式拼音。
注3:即冲﹒沈,港式拼音加英文的姓名写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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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怨憎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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