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之漫无目的地走着。
虽然通过脚步声知道欧俊文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但她羞耻于刚才的情绪过激，不好意思回头跟他讲话。
两人一路无言地走到了中华园林，上了拱桥。
池塘中有不少睡莲绽开了花苞。
她双手撑在汉白玉栏杆上，深深地吸气，呼气，再吸气，呼气。胸腹里的郁闷如同一团浊气，被她对着美景吐了个干净。
欧俊文背靠栏杆慢慢地蹭到她身边，动作夸张地仰起头瞧她的脸。
“哇，真让我耳目一新。你生起气来活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你跟宋辰曜那家伙很熟吗？”
“不熟，也就见过一面。但是……怎么说呢？”她的手指转着圈地摩挲石头小狮子。
回想起与宋辰曜在尼泊尔大地震时一起经历的那段短短时光，她笃定地强调：“我知道他是个好人，绝对没有她们说的那么不堪。”
“好人……”欧俊文低下头把这两个字咀嚼了一阵，然后甩甩头，仿佛抛弃了某个念头。随后，他微微一笑，“林兰迪和陈佳怡背后说人长短确实很低级，你不需要因为站出来指责她们而懊恼。”
他的话说到了沈盈之的心坎上。外公从小教育她做人要谦逊随和，但谦逊随和不等于需要对周围人的不良言行视而不见。她送给欧俊文一个感激的微笑。
“不过，在这样的摩登年代，还以好坏来评论一个人，你还真算得上是珍稀动物呢。”欧俊文盯着她，笑得很促狭。
“动物？！”她眯起眼睛，尽力让自己的目光符合猫科动物的犀利。
欧俊文跳开两步，举起双手求饶，“免战！免战！人类也是动物好不好？”
这个欧俊文！一会儿说她像猫，一会儿说她是珍稀动物，沈盈之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心中就算还剩一丁点烦闷也烟消云散。
那晚睡觉前，她举着手机上的小灯，又去小树林查看花脸猫和它的孩子们。
猫咪一家看起来状态很不错，小猫们眼睛迷蒙着似睡非睡，花脸猫正在一脸慈爱地替它们舔毛。由于哺乳期的母猫非常敏感，她依旧是把带去的猫罐头放在离泡沫箱两米远的地方就赶紧走开了。
周三晚上，她刚回到租屋就收到陆思嘉的视频通话邀请。
她端坐在老旧的单人木床上，小心翼翼地调整好手机角度，确保背景是粉刷一新的墙壁，这才按下接听键。
陆思嘉身后是间气派的办公室，窗外有碧蓝如洗的天空和圣家堂（注1）的尖顶与塔吊。
“亲爱的，你都不想我呢？”好朋友的娇憨一如既往。
“想你啊，日日想夜夜想。你找到年轻版的安东尼奥没有？”沈盈之笑着问。
陆思嘉对西班牙男影星安东尼奥·班杜拉斯非常着迷，以前总是嚷嚷着要去西班牙找他的年轻版本。
“嗯……”，陆思嘉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泄气，“遇到过几个低配置的，但是没有一个拥有他那种能杀死人的温柔。”
尽管陆思嘉的形容词夸张得很，但是沈盈之基本赞同，她也看过班杜拉斯主演的《三步杀人曲》。怕陆思嘉把话题扯到她身上，她立刻启动了百试百灵的转换话题。
“今天你登上龙塔了吗？”
陆思嘉沮丧地回答：“唉！千万别提，来了巴塞忙得脚不点地，我都好多天没炼内丹了。”
沈盈之赶紧灵敏地再换话题：“你接手的家族业务很棘手吗？”
“那倒没有，有我那个顶梁柱大哥在这边，我充其量只是个小跟班，棘手一点的事情都轮不到我。”陆思嘉耸耸肩，终于问出了沈盈之担心已久的问题：“你呢，到英国了？还有多久开学？”
“我申请延迟到明年入学了。我外公他最近身体不太好，我暂时留在这边工作好照顾他。”沈盈之最近在看《沟通心理学》，尝试着在撒谎时语速平缓。
“哈？！”陆思嘉惊讶地凑近了镜头。“他老人家没有大碍吧？”
“还算可以吧。他中了一次风，幸亏抢救及时，目前正在逐步康复。”沈盈之刻意流露出微笑。外公能够抢救过来实属庆幸，至于其他的，也一定会好起来。她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
“那你呢？哪家公司有幸请到你做事？”陆思嘉的话里是调侃，眼里却是关心。
“一家本地的贸易公司，主要做内地电子产品的转口业务。”沈盈之早有准备，所以撒谎时表情还算自然。
“我表叔，就是在友利集团酒会上我打算介绍给你认识的那个，他家在港澳的生意做得超级大，而且听说给员工的薪酬特别优厚，不如我介绍你过去?”陆思嘉好心地提议。
“谢谢，不用了。我现在的老板人很好，给的薪水很高，关键是还很器重我。我哪里好意思走人？”沈盈之觉得自己说的起码有一半是真的。宋辰曜是她信任的人，而永光金龙的薪资在澳门同行里无疑最为丰厚。只不过器重实在谈不上，宋辰曜是总裁，她是培训中的初级荷官，两人的地位相差天与地。
“嗯……那好吧，有难处不可以不找我！我马上要开个会，替我问候你外公，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哦！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外公，千万别把自己累病了！啵！”陆思嘉对着镜头嘟嘴，做了个亲吻的动作，随后收了线。
终于圆满地骗过了最好的朋友，沈盈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转头看着床头柜上摆着的几帧相架，一张是父母结婚时幸福的笑容；一张是黑沙滩上父亲将三岁的她驮在肩膀上；一张是前年的正月初三，外公、舅舅、她与学徒们一起在武馆前面舞狮贺新年；一张是她与陆思嘉在迪斯尼乐园与唐老鸭一起搞怪；一张是港中大毕业典礼那天她手持文凭与外公在图书馆前的合影；还有那幅画着她和那个哥哥的蜡笔画。
这些她最在乎的人如今都离她那么遥远，远得像天边的星星。她不由得搂紧了小熊可可。
夜里她失眠了。窗外有无数昆虫和青蛙正在热热闹闹地举行歌咏大赛，让人觉得倍加孤单。
听了几遍小熊可可肚子里存着的父亲说晚安的录音，她还是没有睡意，又抱着它浑浑噩噩地在床上辗转到两点多。后窗的小树林里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猫叫，紧接着又是好几声，一次比一次凄厉，在半夜的幽寂中听起来尤其恐怖。
花脸猫出事了！
她惊得猛地坐起身，刚想出门查看，窗外却忽然重归宁静。她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只听到虫蛙的鸣唱和风吹树叶的声音，于是轻笑着重新躺了下去。
山上还有另外五、六只流浪猫，偶尔也到租屋前面接受她和黎浩东的投喂，但是自从生了小猫，领地意识就变得格外强烈，一见到它们出现在附近就会凶狠地驱赶，有只黑公猫就被它抓破了耳朵。刚才肯定又是有别的猫咪进入树林惹得它发了飙。
闹腾了一番，她的睡意反而涌了上来，没用两分钟就睡熟了。
因为惦记着花脸猫一家的温饱，早晨一起来她就拿着两个猫罐头往屋后走。
一大早就晃眼的艳阳照不进阴暗的小树林。林间的风仍然透着丝丝凉意。
她一边往林子深处走一边预告性地“喵喵”呼唤了几声。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而不是花脸猫惯常的既有威慑又有讨好意味的喵呜。
空气中有隐隐的铁锈味，树下的野花野草被践踏得七零八落。她不禁加快了步伐。每走一步她的心情都变得更加忐忑，再呼唤时声音有点发颤。
还是听不见花脸猫的叫声。
在被花脸猫当作家园的那棵放着泡沫箱的杨桃树下，她看见黎浩东蹲在地上，背对着她在摆弄着什么。
她的心悸立时得到了安慰，轻声喊道：“浩东！”
“你别过来！”黎浩东大吼。声音中的严厉把她吓得脚下一顿。
“猫咪们还好吧？我拿来了两只罐头。”她稍微放慢了脚步向前走，心里纳闷为什么听不到大猫小猫的叫声，也奇怪花脸猫居然不驱赶黎浩东。
黎浩东飞快地站起来，转过身挡在她和杨桃树之间，“别往前走了！”他的双眼闪动着怒火，右手紧攥着一把沾着黄泥的工具铲。
与其说是他的警告，不如说是他从未有过的严厉使得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浩东？”她困惑地朝他身后张望。黎浩东干嘛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肯定会吓到花脸猫它们的。咦，怎么还听不见猫叫？
“别看！”黎浩东又一次大声警告。
晚了。沈盈之已经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树下的一小角画面，立刻双手捂嘴，大声尖叫起来。
在黎浩东身后有一条诡异地折成“Z”形的白尾巴，上面绽开的血肉与泥土结成了块状，与尾巴相连的一小段身体已经不能被称为身体，只是扁扁的一滩夹杂着猫毛的血肉。旁边还有另外两小团血肉。
她终于明白了黎浩东不想让她看见的可怕事实——花脸猫一家不止是被杀害，它们惨遭虐杀！
注1：是西班牙巴塞罗那的一座罗马天主教大型教堂,由西班牙建筑师安东尼奥·高迪设计，历经百余年尚未完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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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凶嫌（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