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之在翡翠厅工作的第二天相当顺利,没有刁钻的贵妇,没有输红眼的赌客,也没有痴缠的怪人。仔细想想,其实大多数工作日都是这样的,只是不愉快的经历在记忆中显得突出而已。
晚饭后的那次间休,她趁章曼玉去洗手间悄悄找到龙弟。
龙弟没等她开口就说:“你不用说了。我保证一定会照顾好曼玉,还有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我绝对不会再去赌!”
她喜出望外。吃晚饭的时候她可没少花心思构想如何与龙弟切入话题,不料他自己已经觉悟。是因为他即将做人父亲吧?
龙弟还说,计划在圣诞节正式向曼玉求婚。她更是高兴得嘴都合不拢!这个惊喜她会帮着龙弟一起瞒着章曼玉。
顶班持续了三天才结束。
下班后,迈克把她和林兰迪、K仔叫到一起,感谢他们的辛勤努力,随后又将她单独留下。
他直截了当地问她是否想调入翡翠厅。如果她想,他可以明天就向人事部递交申请。
她惊喜交加,因为所有初级荷官都期盼的好运居然落在了自己头上。
“我当然愿意!迈克,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以后还要请你多多指点!真的太感谢你啦!”她的兴奋溢于言表。
“跟我这么客气就见外了啦。”迈克和颜悦色地伸手搭向她的肩膀,“你这么出色,愿意到我们翡翠厅来做事我也是求之不得!”
她不自然地侧了一下身。
迈克的手从她肩头滑下,慢慢地收了回去。
“谢谢迈克!我会用心做事的!”她收起了笑容,表情恭敬但身形却站得笔直。
迈克半眯着眼睛笑得很和蔼,“好,好,好。等你过来翡翠厅,大家就是一家人,太客气反而生分。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来找我。”他拿出名片递给她,“有事找我就打电话。”
她礼貌地接过名片,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告辞之后回转身才意识到自己在被迈克触碰时曾经本能地捏紧了拳头。
满怀欣喜已经烟消云散,她不再期待成为迈克的下属,一下楼就把那张名片扔进了垃圾箱。
当黎明再来的时候,第一轮面试就该出结果了。
从起床开始她就命令自己不去想面试失败的可能,还是像平常那样跑步、打拳、去街市买菜,甚至还不怕麻烦地做了虾仁韭菜鸡蛋饺,然而心跳就是不同寻常地快,怎么也慢不了。
这种煎熬到了十一点终于结束,那会儿她正把煲好的薄荷鸡汤盛进饭盒,准备中午和饺子一起给外公送去。
人事部打来电话,通知她参加第二轮面试,时间是明天早晨十点,地点在二号会议室。
明天她刚好轮休。
她觉得古代将军在攻城前一晚的心情也不过如此,既忐忑难安又豪情万丈。
中午她将好消息告诉了外公。外公实际上听不明白,但是见她那么高兴,也跟着笑得眉眼弯弯。
吃饺子的时候,外公连声说“好吃!好吃!”然后突然抓起两个直接塞进了上衣口袋。
“外公你在做什么?”
她大吃一惊,立刻就想把沾着醋和香油的饺子从他衣袋里掏出来。
外公表现得很抗拒,捂着衣袋,还瞪着眼睛,“你急什么急?我给豆豆留两个,她还没放学。”
原来是留给她的。她的鼻子忽然酸得厉害。
“好,我们留几个饺子给她。”她趁着低头从柜子里抽食品袋,快速地抹去眼角的泪花,“放袋子里好不好?衣服口袋没有这个干净。”
她哄了外公半天,终于劝动他把饺子掏出来装进了食品袋。
外公又抓了几个进去,然后监督她把食品袋放进床头柜,这才肯继续吃饭。
午饭后她给外公换了件上衣,等他开始打盹就去找主管的郭医生咨询。
郭医生坦言,因为在中风时脑部受损导致了小血管病变,赵国柱的失智最近确实有加重的迹象。这在脑卒中病患中时有发生,最严重情况是病患彻底失智和失能。
“郭医生,你的意思是我外公还需要动手术?”她紧张得声音发颤。
“那些血管太细小,没办法手术。”
一想到外公在不久之后可能完全丧失神智,她几乎要哭出来。
郭医生安慰她:“你外公目前的情况还不是太坏,治疗的窗口期预计还有六到十二个月。”
她看到了一线希望,马上又问:“那就是还有其他方法医治,对吗?”
“是的。但是……”
“郭医生?”她急切地追问。
“全世界迄今为止只有德国斯图加特的一家脑科医院拥有这项技术,但是治愈率仅有53%,而且费用非常高。”郭医生小心地报出一个数字。
她顿时明白了刚才郭医生为什么欲言又止——那笔钱以她目前的收入水平,省吃俭用至少也要工作七年才能攒下。
谢过郭医生,她失魂落魄地返回病房。
外公彻底睡熟了,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像是生着皱纹与白发的大个子孩童。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他会退化成认知混沌的婴儿。
窗外的天空阴暗低垂,几朵铅灰色的云压在对面楼房的屋顶,几只小花雀似乎预感到大雨将至,正抓紧时间在凤凰木的枝丫间嬉戏。
乌云背后总有一线光明,满心惆怅的她把这句话咀嚼了一遍又一遍。
下午她特意带了个笔记本去上班,打算利用间休时间把准备第二轮面试的一些想法记下来。
尽管她拥有不错的记忆力,但是纸上的一笔一画总是能够更加有效地帮助她整理思路。第一轮面试她感觉自己通过得很侥幸,因此下一轮更要严阵以待。
例会前她听到K仔添油加醋地在跟人吹嘘翡翠厅的见闻,比说书更精彩。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她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她在想宋辰曜——自从她来到永光金龙,几次与他相遇都遭到冷言冷语。她究竟做错了什么惹他讨厌?他究竟有多讨厌自己?如果他讨厌自己,为什么他的亲信在面试中没有将自己淘汰掉?他给自己第二轮面试的机会是不是想看看自己有多么不自量力?越想她越觉得心里凉得慌。
辛西娅在雄哥开始讲话前来了休息室,一身黑白格纹的针织套裙既干练又不失女人味。她的思维稍稍得到转移,心想如果欧俊文在,肯定会念叨“穿玛丝玛拉的女魔头怎么又闪现了”。
有同事在底下小声嘀咕:“你们说,辛西娅这次会不会提拔谁去翡翠厅?”
“当然是沈盈之啦。除了她还有谁那么上进?有事没事都去找迈克。”
虽然林兰迪压低了嗓音,尖利的声音还是穿过人缝传到了沈盈之耳朵里,同时还有苏紫嗤嗤的笑声。她感觉林兰迪的牙齿一定跟“上进”拼命纠缠过,让那两个字听起来阴阳怪气。
不,只要周迈克还做监场,她就不太可能调入翡翠厅。她淡淡一笑。
见她听到林兰迪的话之后居然在笑,章曼玉还以为她胸有成竹,开心地用肩膀蹭蹭她,低声说:“你真的要调去翡翠厅了吗?你好棒啊!”
她笑着摇头,“没有的事。”
雄哥站到大家前面咳嗽一声,“大家安静,辛西娅有事宣布。”
众荷官立刻噤声。
雄哥随即退到一边。
“这次从你们中间选了三个最出众的派去翡翠厅,监场迈克认为总体来说做得不错。”辛西娅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扫视众人,脸上难得地有一丝笑意。
章曼玉按捺不住激动,用手指在沈盈之腰侧轻捅一下,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悄悄地说:“喂,表扬之后就该提拔啦。”
“嘘。”
沈盈之抓住章曼玉不安分的小手轻轻捏一下。朋友这么替自己高兴,不管真实情况如何她都很开心。
“迈克还说,希望有的人多点注意仪态,工作时遇到突发状况要反应机敏些。”辛西娅的脸陡然往下一垮,“我想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清楚,那就是你们离翡翠厅的水平还差得远。你们有空都好好想想吧!”
沈盈之看到辛西娅的目光再次扫过来,落在她身上时显得尤其锋利,刺得她的自尊心有一点受伤。她想起了迈克的手滑下她肩头时眼神中那忽闪而过的芒刺,并且因为自己对那道眼神的正确解读又感到有一点欣慰。
“盈之?”章曼玉轻声叫她,同时悄悄拉住了她的手。
她在好友关切的目光下展颜轻笑,又摇头强调自己没事。
辛西娅对荷官们的批评等同于批评雄哥,因此之后雄哥在布置工作时罕见地全程没有笑脸,弄得二号休息室处于史无前例的低气压。例会刚结束,荷官们便像受惊的沙丁鱼一样蜂拥而出。
章曼玉拉着沈盈之走到僻静的角落,嗓音因为愤愤不平都有点发颤:“那个周迈克怎么能那样贬低你们?尤其是你,要说你的仪态不优美那就没人优美了!至于应对突发状况,随便找个翡翠厅的人来跟你比比看,我就不信比你强!”
“算了。哪有谁能做到真正的完美啊?辛西娅说得没错,我们还可以做得更好。”沈盈之平静地开导章曼玉,同时也是在开导自己。或许说出迈克的不端行为可以帮助好友理解整件事,但是她不想引发不必要的矛盾,尤其是在自己即将参加第二次面试的时候。
章曼玉气呼呼地还想再吐槽两句,被她挽起胳膊就往金厅拖。
“不说那个了。我刚才上班的时候看到陆续来了好多辆旅行社的车。你见到了吗?”
“见到啦。但是辛西娅……”章曼玉仍然在那件事上纠结。
“不知道今天有没有江浙沪的团呢?我特别爱听他们讲话,男女老少的声音都那样甜,好像各式各样的蜜饯。”她岔开话题。
“嗯,我也爱听。不过我觉得他们的声音更像果冻,软软的,甜而不腻。”章曼玉本人就很爱吃果冻。
她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我觉得还是像蜜饯多一些。老爷爷的嘛,像糖藕片;老奶奶的像金丝蜜枣;年轻男女的都像冬瓜糖。”
两个女孩天真烂漫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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