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裴之一家里的餐桌往往是战争的高发地。

她父母就是对线双方的将领,而她则像是四处赶着救火的消防队长。

每次都是这样。

陈巧和裴永超又拌了几句嘴,看在还有外人在的份上,到底没吵起来。

一顿饭吃得她筋疲力竭。

看季泠吃得差不多后,她连忙拉着人撤退。

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她滑坐在地上,长长叹气。

季泠面上看不出什么,从前总是冷淡的,今天则添了几分外人看不出的颓丧。

她看着这宽敞、堪称华丽的屋子,以及旁边难掩疲惫的裴之一,顿了顿,转身在裴之一面前蹲下。

“你在家和在学校的时候不一样。”她说。

很明显,裴之一在学校几乎懒得理人,脾气也不好,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高冷的炸药包。

在家里她的耐心、脾气,都好得不像是她,完全是两个炸药包之间的粘合剂,剪完这边的火线,又赶着去另一头剪。

裴之一苦笑,“没想到吧……”

季泠眨眼,伸出手放在她眼前。

与此同时,楼下传来一声巨响,就连隔音这么好的房子,也隔绝不了多少音量。

裴之一身体细微地抖了一下。

季泠看到了,看得一清二楚。

“可能是砸了桌子、椅子,或者什么花瓶吧。”裴之一垂眼,故作平静说。

季泠没接话,只是将伸出去的手又往前递了递。

“空调温度太低了,地上凉,等会肚子疼。”

裴之一生理期。

她愣住,缓慢伸出手,搭上的那只手纤细却有力,掌心略粗糙,稳稳当当把她拉了起来。

“不算没想到。”季泠看着她,语气有些怅然,“刚认识的时候,就觉得你很特殊。”

明明害怕却还是要见义勇为;

明明帮了人却还是不愿意承认;明明在意,却要表现得不在意;

明明耐心不好、脾气暴躁,心思却又比谁都细腻。

她从没觉得自己看懂过裴之一,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想没想到。

裴之一是与众不同的,她从第一眼就知道。

裴之一闻声别扭,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特殊个鬼。”

她把季泠也拉过来坐下,“你别听他瞎吹,他就喜欢高谈阔论,就当他放屁。”

季泠嗯了声。

没人喜欢冷言冷语,但在裴之一到来之前,她早就习惯了冷言冷语。

“所以啊。”裴之一还拉着她的手,甚至另一只手也搭上来,一同握住她的右手。

她人娇小,手也小而细嫩。

季泠这才发现,裴之一今天经常牵着她。

她记得她同桌不喜欢肢体接触来着。

“所以……什么?”她低头看着裴之一的手,肌肤娇嫩,和她掌心的粗糙完全不同。

“所以。”裴之一明显不太好意思说这种话,但还是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庄重而认真地说:“我们都会长大的。”

季泠一愣。

裴之一从来不愿意被别人看见她家里的不堪。

她觉得丢死人了。

但就如她决定带季泠回家时所想的一样,唯有在此时,她恨不得多展示些自己的不堪。

无论这行为好还是不好,有用就行。

“你觉得我家里怎么样?”

季冷愣着,“……”

她对自己的想法一清二楚,她会说:没事,长大了就好,到时候你可以自己住。

裴之一垂眸,唇角微微勾起,其下却是无尽的苦涩。

“可我觉得绝望死了,我一听他们吵架,我就想哭,想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不干脆离婚把我丢进孤儿院,不行了出生时掐死我也好。”

季泠有些无措,她不擅长应付这些。

她傻傻答:“你很好啊,别这么想……”

“可是就算我好,我好又有什么用。”裴之一彻底垂下脑袋,握着她的手也松开,“我在家还不够好吗,从来不发脾气,从来不任性,但……有什么用呢。”

说到最后,她声音越来越低,季泠听到了一点鼻音。

不知为何,她的鼻腔和眼眶也酸了,轻声念:“好像是没用。”

她那么努力地打工、还债、学习、照顾奶奶,有什么用呢?

“所以我真想去死。”裴之一一字一顿,“很多时候都这么想。”

“看着窗外的时候想,睡着前脑子里想,听别人吵架的时候也想。”

“为什么要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风扇不能掉下来砸死我,为什么在南方住时那么多次地震,没有一次弄死我,为什么那些报复社会的人不来误伤我。”

她说得太认真,认真到季泠一瞬间就把这些想法和她曾经观察到的裴之一联系起来。

她瞬间从那种低落的情绪中抽神,“别。”

“呵。”裴之一轻嗤,抬头看她,眼眶发红,唇角带笑,明知故问:“别什么?”

“……”别这么极端。

季泠说不出口。

“你不也这么想吗?”裴之一对她今天那种状态太熟悉了,笃定反问。

季泠说不出反驳的话。

“我还活着。”裴之一起身去拉开窗帘。

天色已经晚了,日光稀薄,月光还没出现,但天地间仍有些昏暗的光线。

它们抵不过人类造出的明亮灯光,但在黑暗之地仍有所体现。

裴之一把灯关掉,那些昏暗的光线就跳了进来,沿着窗户打出一片歪斜的光影。

“你就也……别想了吧。”

长久的昏暗与寂静。

算不得寂静,毕竟楼下的动静越来越大。

季泠盯着裴之一的背影,耳边的声响逐渐远去。

她作为客人还在,楼下的二人就能如此大动干戈,没有客人呢?

一天、两天;

一年、两年;

十年,十六年。

那么此时看着窗外的你,又在想什么呢?

从前她想象不到,因为她很忙,忙着为了心中的信念而前行。

她的心从来不缺乏动力,她的奶奶在等她。

如果是以前的她听到裴之一今天这番话,大概只会说些苍白无力的安慰,然后告诉她伤心没有用处、失落也没有意义,不如努力做些什么去改变。

现在,她能体会到裴之一的心境了。

那是最严寒的冬天里,荒无人烟的一片地。

广袤无垠、银装素裹,所以看不到方向、看不到景色。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她说:“嗯,不想了。”

以及那句她始终会说出的话,“等长大就好了。”

站在窗边背对着她的人忽而就笑了,又轻轻吸了吸鼻子,也许算是破涕而笑。

所以说,你真厉害,我没你那么厉害。

她也只能对别人说出这句话了,对自己……从来不行。

深冬的那场大雪公平公正地落在了每个人的身上,赐予所有人以平等的寒凉。

为什么每个人都伤痕累累?

但又还有那么多人在深冬中蹒跚而行。

裴之一想着结束,却依旧继续着。

自揭伤疤的环节没有持续多久,回卫生间洗把脸,出来又是一只外壳梆硬的裴之一。

玩游戏、看电影,她绝口不提刚才那一趴,季泠提到一点她就要移开话题,尬得脚趾扣地。

感伤的按下不表,她们算是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裴之一已经跟季泠躺过一张床了,再说季泠用的沐浴露、洗发水跟她一样,穿的衣服是她的,就连洗澡水都来自一个水管,她没什么好嫌弃的,安安心心跟季泠躺在一张床上。

“有别的夏凉被,在外面,我不想去拿。”临睡前,她盯着季泠说。

季泠了然,“我不介意。”

裴之一满意点头。

夜深,楼下又响起一阵瘆人的动静。

她们睡得晚,一点多才关灯。季泠睡不着,她看向墙上挂着的时钟,这会儿已经两点半了。

这个点还在闹?

她难以想象,两个人哪来那么多好吵的内容。

——她家里就很少有争吵,有事说事,有问题解决问题,哪来那么多话要吵。

难怪裴之一宁愿跑大老远,之前也不愿意让她来自己家补习。

季泠想着,转头看向旁边的女生。

不久前裴之一已经睡着了,还打了两秒声音很小的呼噜。

忽然,旁边的女生翻了个身,背对她侧躺。

楼下的动静还在继续。

女生似乎没察觉到她还醒着,抽了张纸巾,而后在脸上沾了沾。

……擦眼泪?

女生的动作很轻,就连放才拿纸巾的动作都跟慢动作回放一样。

季泠心里忽然升腾出一股异常复杂的情绪。

她没有出声,或是在此时做出什么动作。

那样的话,她同桌一定会尴尬死的。

楼下的动静在大概三点时停下,裴之一缩回被子里,仍旧背对着她。

季泠等了很久,也没听到很低的呼噜声,反而裴之一在经常翻身,显然没睡着。

「可能是砸了桌子、椅子,或者什么花瓶吧。」

当时她没有回答,因为她真的不擅长应付这种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谈论别人的家事。

而且吵架、砸东西的声音不会让她害怕,她更害怕账单上的数字,影响自己上学的东西。

至于这些没什么实质伤害的氛围,她真不在意。

可现在看着眼前辗转反侧的人,她忽然就明白了。

痛苦的形式很多样,每一样都足够锋利。

也许她当时该抱抱裴之一,就像裴之一今天对她做的那样。

可是已经晚了。

她盯着裴之一的背影,脑子里不断闪回她当时的话语。

「睡着前脑子里也想。」

……现在也在想吗?

刚来时她觉得这房子宽敞、华丽。

现在她觉得这房子是座漂亮的囚笼,里面的鸟儿长出尖锐而坚硬的羽毛,却只能割伤自己,而飞不出去。

伸出手,隔着被子轻轻落下。

那只想象中飞在高天的鸟儿就在她掌心下。

但依旧温暖。

她初时觉得裴之一像太阳,耀眼而明媚。

现在不这么觉得了,她的同桌是大雨过后的彩虹,绚烂、华丽,昙花一现。

思绪辗转不知多久,某一刻她突然想:她绝对不会砸任何东西,也不会和人吵架,让裴之一难过。

她会对裴之一很好,好到让那片彩虹能高挂长空,永不消逝。

=w=

彩虹很漂亮,远比灿烂的阳光要夺目,可它只能存活片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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