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当中原地区七月流火开始放授衣假之时,岭南的莲花才刚刚开败,好歹没那么闷热了。

日头西沉,天上铺满了橙色的云。

宣文心躺在树下的躺椅上,百无聊赖地吃着荔枝,这些荔枝是早晨新摘下来的,在冰窖里冰了半日,冰凉爽口。但他心情不爽利,总觉得味道奇怪得很。吃了两口就不乐意了,顺手拿给一旁给他打扇子的谢亭吃。

后花园里有个很大的池塘,里面除了假山,还种了满满当当的睡莲,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叶子,和硕果仅存的几朵花。

花开得没精打采,人也蔫蔫的。

“好无趣啊……”宣文心烦闷地说,“上个月这个时候我还可以游湖跑马,走狗斗鸡,如今却只能待在家里,我爹连门都不让我出了,我又不是京城的小姑娘。”

“少爷,”谢亭吃着荔枝,含含糊糊地说,“不要怪老爷,最近确实不太太平。前几天知府大人来,我听了一耳朵,说是城里又死人了,而且城外不远处也发生了些怪事。”

宣文心兴致缺缺,但还是开口问道:“什么怪事?”

谢亭道:“离广府不到百里,有个清溪县,说是城外的一片五里见方的林子,一夜之间,树木被砍得七零八落,断口平整极了,摸起来比大闺女小媳妇的手臂还滑嫩呢。”

宣文心觉得好笑:“说得像你摸过似的……”

谢亭莫名觉得他笑得不怀好意,吃荔枝的动作一顿,随后意识到这是句一语双关,嗔道:“少爷!”

“哎哟!真是对不住,不小心伤着人了!”宣文心哈哈大笑起来,积郁一扫而空,“唉,想喝花酒了,不知道姑娘们有没有想我……”

“想!肯定想!”

他话音还未落,墙头上突然冒出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头发凌乱,还打着结,上面插着一小片叶子,正在吱哇乱叫。

“靓仔!阿宣!宣大少!快来接我一下!”

宣文心惊诧道:“阿宴?!你怎得不走门啊——谢亭,快去搬张结实的椅子,接一下何少爷!”

趴在墙头上这位,名叫何晏。他爹何继是广府的盐商,是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何晏本人呢,在广府也是个人物,此人目中无人,在岭南横行无忌,自号千古第一混世魔王,可见其志向之远大。

何晏声称,天下没有他不敢去的地方,也没有他不敢闯的祸。但他却对宣文心敬畏有加,无他,宣文心虽然也好吃喝玩乐,但读书习字都天赋异禀,去年秋闱甚至中了经魁,零花比他们这群不学无术的多一倍。何晏眼红,更是殷勤得跟待自己亲哥似的,就为了让宣文心请客。

宣文心一见他就觉得没好事,何晏那点花花肠子他不是不知道。待到何晏翻过了墙平稳落地了,他便说道:“你又想干嘛了?”

何晏将头发往后拢了一把,任由发丝在头上支楞着,鬼叫起来:“阿宣,你真的好寒我的心。”

“我怎么了?”

“您莫不是忘了,上个月你曾说过,今年秋收节你要请我们吃酒。”

宣文心冥思苦想,愣是没从记忆里刮出这件事情,大喊冤枉:“我什么时候说过?”

何晏别的本事没有,诓言诈语张口就来,随口就捏造了个故事:“上月初九,你在德升楼多吃了两杯酒,在酒桌上大呼小喝,说秋收节也要一起吃酒,我们让你请客,你也应了——想抵赖不成?”

宣文心宿醉之后就断片,对比毫无印象。但他分明记得,上月初九他们明明斗的蛐蛐。何晏自己记不住,就以己度人,觉得全世界都记不住。

“你放屁!”宣文心道,“你定是这月又没钱了,又不敢找你爹要,又来坑我,我不干!”

何晏被人拆穿,脸不红心不跳:“你就说请不请了?”

宣文心无奈一摊手:“我要是出得去,我还能待在树底下乘凉?我早去醉仙楼喝花酒了。”

何晏等得就是这句,立马道:“如果我能帮你搞定你爹,你请不请?”

宣文心根本不信:“成啊,你若是能让我爹放我出去,我就请你喝一顿。”

何晏于是撂下一句“等着”,如同一支离线的箭一般冲了出去,还跳起来拍了一下院门口的桂花枝,惹了一身花香。

宣文心本以为何晏要去他爹那里碰钉子,结果没曾想,半个时辰之后,何晏春光满面的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宣文心他爹宣长宁。

何晏冲他挤眉弄眼:“阿宣,走吧,咱个去德升楼吃酒。”

“爹!”宣文心瞠目结舌,“这小子给你喝**汤了?!”

宣长宁敲了敲宣文心的脑袋:“哪儿那么多话,趁我还没改主意,赶紧走——记着,亥时三刻之前必须回来。”

宣文心:“诶!谢亭,收拾收拾,咱走!”

虽然说是德升楼,可是三人出了宣府,便直接往醉仙楼方向去了。一路上宣文心都在向何晏打听他是如何做到的,可是何晏平时嘴巴大得能漏天,此时却一和字也不肯说。直到到了醉仙楼,见了另外那几个不学无术的货色,才得知真相——何晏铁公鸡拔毛,竟然给宣长宁送了一套上好的茶具。

宣文心恍然大悟,同时又不免疑惑:“阿昭,你这不会又是从你爹房里顺的吧?”

何晏哈了一声:“这怎么可能?”

谁料他刚说完,就有人来拆他的台:“怎么不是?我看何大少爷又得有好几天不敢回家了哈哈哈。”

“阿昭,”宣文心由衷钦佩,“你为了坑我一顿,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何晏瞪了众人一眼,可惜在坐的几位谁还不是个纨绔了?根本没人害怕,都哈哈大笑,你一言我一语地让何晏喝酒。

就在这哄笑声中,今晚的花魁评选施然开幕了。

宣文心这才知道何晏叫他来原因。

何晏有个捧了很久的姑娘,砸了无数的银票进去,如果那姑娘最终成了花魁,他就可以每年从醉仙楼老板那儿分到几百两银子——醉仙楼的东家是个奸商中奸商,何晏傻,还觉得自己这桩买卖划算。这不,今天连亲爹的茶杯都偷来献宝,就为了请宣文心来给他当冤大头。

宣文心无言以对,总觉得自己今天这次放风是沾了这套茶具,和兜里这几张银票的光。

何晏捧的那位不知道排在第几位出场,总之姑娘们浓妆淡抹地上来了一个又一个,更漏都快漏到亥时了,宣文心也没见着。而在那之前,何晏早就被桌上一圈人喝了个酩酊大醉,已经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宣文心酒量随他爹,等到桌子上已经没几个清醒的了,他还能招手叫来一个小厮,嘱咐他给几位少爷安排个住处。随后,他将三千两银票压在了何晏捧的那位姑娘身上,就起身告辞了。

桌上有人大着舌头,五迷三道地叫他:“宣……宣老大,你就走了?不再喝点儿?”

“不用了,”宣文心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说道,“回去晚了我家老爷子要念叨——你们继续。”

宣文心不顾酒肉兄弟们的挽留,告别他们下了楼,刚走到楼下大堂内,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随后,几个穿着甲胄的人进了屋,宣文心认出那是守城官兵。

他身后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没一会儿,身侧一阵小香风卷过,他随意地往旁边瞟了一眼,却又忍不住偏头看过去——只见两个醉仙楼的姑娘从他旁边经过,都身着彩衣,其中一个长得异常人高马大——反正比大部分岭南男人都要高。长着一双丹凤眼,画着一间浓妆,看不太出面目。

宣文心没有太在意——往年罪臣妻妾也有发配到岭南随后充了官妓的,他只当这位格外突出了一些,随后默默地挺直了腰杆,感觉两人差不多高,遂满意而去。

那些守城官兵见了他,都跟他行礼:“少爷。”

宣文心摆摆手,算是打过招呼,随后上了谢亭早早准备好的轿子——因此他没有看见,刚刚同他擦身而过的那两个姑娘趁着守城官兵低头行礼的一刹那,身形如鬼魅一般,转眼间闪出了醉仙楼的大门,不见了踪影。

他还是喝多了酒,抬轿子的侍卫脚步声整肃,轿子也颇有节奏感的摇摇晃晃,晃得他昏昏沉沉,上下眼皮打架,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浅眠中。

宣文心一般不做梦,可今晚却一直做着又乱又没有头绪的梦,搅得他在梦里心脏狂跳,随后他一脚踩空,从梦里惊醒了。

与此同时,轿子忽地往□□斜,轿子右前角“当”的一声,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宣文心措手不及,直直地撞在了轿子上,头上瞬间磕出血来。

水声和惨叫声一起响起,谢亭在混乱中惊叫起来:“少爷!少爷!”

随后他手忙脚乱地扯开了轿帘,也顾不上什么礼教,冲进来半拖半拽地将他扯了出去。

宣文心一出轿子,就被劈头盖脸地一个“浪头”打在了脸上,额角的血被冲刷干净,又立马流了下来。

这是在城里,哪儿来的浪?

水泼了宣文心一声,水花散去,他勉强睁开双眼,结果却看见一条黑影扑向他面门!

距离已经避无可避,谢亭凄厉地惨叫了起来。

宣文心下意识闭上了眼——结果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出现,一条软软的东西打在了他的身上,有一点疼。

他睁开眼,却看见风被劈开了——这种感觉很奇怪,风是无色无形的,怎么能被看见,又怎么被“劈开”?

风射进了水里,水面立刻晕开一大团血。他看见一个彩色的人影从他旁边一闪而过,随后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宣文心惊诧不已地扑到河边看,随后水里冒出一个头来,吓了他一跳。

水里那人将一个人托举出水面,他虽然打湿了衣裳,但身体依旧轻盈得很,也不知是哪里借的力,他从水里腾空而起,落到了地面上,留下一串湿哒哒的脚印。

他将手中人放在地面上,探了探鼻息:“来晚了,死了。”

宣文心身后传来一个毫无波澜的女声:“跑了。”

他回头望去,看见一个穿着醉仙楼衣服的姑娘站在他的身后,长风鼓起她的衣襟,艳俗的彩衣也突然多了一分超然脱俗的气质。

等等……好眼熟。

宣文心瞪圆了眼睛,发现这个姑娘他见过……就在醉仙楼里,那个长得特别人高马大的姑娘旁边……

他又猛然回头,看向他面前那位——

那位在水里一泡,脸上的胭脂都脱得差不多了,他用袖子把脸一抹,露出了一张男人脸——一张俊俏出奇的男人脸。

大部分人头发沾了水,都会像个活鬼,可他虽然湿着发,却也只是更多了一分风流。他明明看起来才十七八岁,同宣文心一样大,却俨然已经长了一副颠倒众生的模样。他生了一双丹凤眼,眼尾长,眼皮薄,嘴唇也薄,本是个多情薄幸的面相。然而眉心处不偏不倚地长了一颗美人痣,将他的薄情相冲淡了,只剩下俊俏。

宣文心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指着他道:“你,你你你,你是!你是那个……”

那人正巧在拧头发上的水,闻言想在身上擦一擦,结果越擦越湿,他没有办法,只好就着一手的水,冲宣文心拱手道:“在下贺南归,云游至此,公子见笑了。”

“贺南归!”宣文心一惊一乍,在贺南归略显茫然的眼神里,他又说道,“你是男是女。”

贺南归闻言笑起来,:“我当然是男的了。”

此时,街尾突然传出一阵整肃的脚步声——是巡夜官兵听到了动静前来查看情况了。

贺南归脸色一变,飞快地说:“不好,我得溜了,公子有缘再见——千辞……”

“等等等等!”宣文心叫住他,“我爹是岭南节度使,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贺南归看着他,嗫嚅片刻,似乎难以启齿:“那你……能帮我搞一张公凭吗?”

宣文心:“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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