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贺南归带着跟屁虫江天,和容少爷殷切的期盼来到了东市口。
广府是岭南道的中心,繁华得完全脱离了京城人对岭南“偏远地区”的印象。贺南归去过众多郡城,从余杭到锦官城,都是一等一的繁华,如今广府竟也不遑多让。光是菜市场就有东西南北四个,东市是其中最繁华的一个。
东市不止是买卖货物,还有诸多茶馆酒楼林立于此,每天都有上万人在东市里进进出出。这几日人尤其多,因为岭南一年一度祈求秋收的花灯节要到了。东市口有一家酒楼,商号曰“德升”,建得极高,四层的高楼,屋脊翘起,廊下垂着铃铛。上小下大,不像楼,倒像个塔。
广府的纨绔都是德升楼的常客,于是江天主动做东,在德升楼上选了个靠近市口的二楼包厢,点了几个常吃的菜,又点了一壶好酒,就要给贺南归倒酒。
贺南归又换了一身衣裳——还是宣文心新做的,没穿过的成衣。贺大少爷完全没有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自觉,丝毫不觉得穿别人的新衣服有什么关系。实际上昨天那身月白色的袍子也是宣文心的,不过因为是新衣,宣文心没见过,毫无触动。
“我就不喝了,”贺南归摆摆手道,“我酒量不行,实在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好酒。”
江天于是作罢,自己倒了酒坐在对面喝,德升楼下人来人往,贺南归凝神细看,今日这场戏的两位已经出现在了楼下。
千辞今日挽起了她那一头飘逸的三千烦恼丝,挽成了个妇人髻,只是可惜她那容貌,挽了妇人髻也不像妇人,依旧像个未婚女子。不过她心里大约还是憋着气,皱着眉,显得面色凝重,确实是个愤懑的样子。
周筱从东市的另一个方向朝千辞行来,他是个天生的冷面人,虽然心里发虚,表情却不变。然而细细看,又觉得他冷脸下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
贺南归笑道:“这便足以以假乱真了。”
两人从街道两边行来,于德升楼下相逢。一照面,千辞就破口大骂起来——这件事或许还是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她说起话来还有些磕巴:“好,好你个周七,整天早出晚归,今个可算逮着你了!”
周七是周筱的化名,也可以说是戏中人之名。贺南归还是怕这出戏影响周筱以后的名声——虽然周筱说他天生孤鸾星高照,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宣文心便提出给二人都起个化名,周筱叫周七,千辞化名苏云。
周筱面上慌乱起来:“你这是什么话,我难不成还躲着你了不成?”
此时正是赶集的时间,东市口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想快点买完东西好回家。因为再晚一点,住在城郊的人就会进城采买了,那是人会更多。
两人在大街上争吵,街上的人形色匆匆而过,可经过他们时,仍有几个好事的忍不住放缓了脚步,听他们在吵什么。毕竟人总是好听些家长里短,尤其是上了些年纪的人。
千辞颇没有形象地一吼:“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她平时虽然嘴毒,但对外人总是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贺南归见了此情此景,忍不住笑出了声:“千辞这次可真是豁出去了。”
“我清楚什么?”周筱看起来面冷,在演戏一道上竟然还颇有天赋,在宣府当个侍卫可真真是屈才了,只见他横眉道,“苏云,你为何总是这样不信任我!”
千辞道:“我为何不信任你?你扪心自问,你当真无愧吗?”
周筱道:“我为何有愧?”
千辞冷笑一声:“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龌龊之事?”
周筱不言。
“好,那我问你,”千辞又道,“城外那处宅子算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周围围观的百姓立刻哗然,都在窃窃私语。
周筱哑然,半晌,才伸出手指指着千辞道:“你……你,你如何知道,你跟踪我?”
千辞霍然向前两步,厉声道:“周七!枉我一直信你,当年你苦苦追求我,我父母不同意我俩的亲事,是我一直从中斡旋,才使得我父母同意!如今这才不过一两年光景!”
说到此处,她眼中竟蓄起泪水,像是要哭:“你……你个负心汉!”
戏到深处,千辞就要抬手给周筱一掌,看得贺南归抽了一口凉气,赶紧别过眼不敢再看,心里默念了三遍“对不住”。
这一掌没落下,千辞突然想起这是演戏,她的动作没有一丝滞留,掌收为拳,一拳打在了周筱的肩头。
周筱被砸了个踉跄,一时呆愣住了,再一回神,千辞已经功成身退,跑得没影了,只留下他一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现眼。
江天啧啧道:“这话本子谁写的,这也忒缺……”
贺南归轻咳一声。
江天从善如流地调转了话音:“……忒有才了。”
贺南归默然,感觉后面这句改口也不像什么好话。
就在他们作壁上观,已经东市口众百姓的围观下,周筱已经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了谢亭的一声通报:“千辞姑娘来了。”
贺南归并不意外,倒是江天呆了一呆。他不知道千辞是从哪条路走的,明明是往出东市口的方向去的,却又回到了德升楼上。
贺南归道了一声“让她进来”。
江天趁着这个空档问道:“千辞姑娘也是除妖师么,身手如此了得?”
贺南归含糊道:“算是吧。”
千辞的头发已经散开了,还换了一身绣着仙鹤的白衣,一脸阴云密布地走到了贺南归身边。
此时贺南归又没有事情要求她了,纨绔的恶劣本应又显露了出来:“演得不错,若是在戏班子里,定然是个名角。”
江天不知道内情,没心没肺地跟着鼓掌。
千辞阴沉沉地看了江天一眼,江天莫名感觉脊背发寒,讪讪地收回了手。千辞于是眼神一转,又落到了贺南归身上,皮笑肉不笑地说:“是么?那还得多谢贺公子栽培了?”
贺南归笑道:“是啊千辞姑娘,来,同我们一起喝一杯。”
千辞闻言,并未回话,只是轻哼一声,捞起桌上的一坛酒,衣袂飘飘地站起来,又飘走了,那背影带着仙气儿,江天几乎看呆了——能在泼妇和仙女之间自由转换的人,当真是当世奇才。
四日后的寅时,五更鼓刚刚打过,贺南归准时落进了宣文心的院子,也许是太困了,他落地的时候没注意,踩着了地上的一根木头,发出了“喀”的一声。
他正在迷糊,听了这一声,下意识站在了原地,叹了一口气。
宣文心被他惊醒,从正房拉开门出来,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衫。贺南归看了他一眼,便道:“秋天霜重,你先回屋。”
“我哪那么娇弱啊?”宣文心笑了一下,随后忧心忡忡地问,“那妖怪还是没出现么?”
贺南归疲惫地摇了摇头:“未曾——我困死了,让我睡会儿。”
也不知是千辞周筱二人演技太浮夸,还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总之,两人演了那出戏之后的又过了四天,最开始,风言风语飘得满城都是,人们都把这件小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穿得越发神乎其神。不过再离奇的故事也不够在人们的嘴里跑几轮的,等到了第三日,已经没什么人在谈论这件事了——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准备,比如岭南祈福秋收的花灯节。
这四天里,周筱每天晚上都出门闲逛到五更,贺南归一直在暗处守着他。可直到这事已经从百姓的视线里淡出去了,周筱也没碰见过那妖怪。这四天里,那妖怪也没闲着,又杀了数人,比之前更频繁,这让贺南归不可抑制地焦躁起来。
贺南归也跟千辞探讨过:“是不是最开始的判断方向错了。”
千辞却只是冷笑一声让他滚。
不过贺南归从江天那里听了些死者信息,可以证实他这个判断的大方向是没错的。
可为什么呢?
贺南归连续几天没有睡好觉,已经无力再思考这个问题了。
他一沾枕头,立刻就陷入了深眠里,直到金乌西沉,他才悠悠转醒——或者说,活活饿醒的。
一醒来,他就觉得院子里莫名地冷清。
他起身出门,却发现宣家的人少了一多半,除了看家护院的侍卫,从少爷到侍女都不在。
贺南归拉住一个侍卫问:“这是怎么了?府上的人呢?”
侍卫知道他是宣文心的客人,恭恭敬敬地说:“今天是花灯节,贺公子,少爷在后花园等你。”
贺南归恍然大悟——原来今天就是花灯节,同侍卫道了声谢,又问了路,结果他自己迷迷糊糊地绕了半天,最后还是个好心的侍卫带着他,这才走到了后花园。
宣府的后花园很大,那好心的侍卫并不打算送佛送到西,等到他一人在其中转了老半天,这才在一处池塘旁看见了宣文心。
宣文心背对着他坐在池边的亭子中,不知道在做什么,旁边还杵着一个谢亭。
贺南归悄么声息地溜达到宣文心的身后,见他毫无反应,这才开口叫到:“阿宣?”
“阿远?你醒了?”宣文心头也没回,“你今天一顿饭也没吃,饿不饿?”
“饿。”贺南归答道,好奇地凑上去看宣文心在做什么,“你这是在做什么?”
而后,他看见了宣文心手里还未完全成型的花灯——宣文心手巧,轻易就能看出是个莲花的形状。
“莲花灯,”宣文心笑道,将最后一块油纸糊上,“瞧瞧,如何?”
贺南归调侃道:“好看,你做这个做什么,你又出不去。”
宣文心道:“别取笑我了,今日花灯节,我解禁了,待会儿带你出去吃岭南的美食。”
贺南归轻快地应到:“好啊。”
随后,他的目光顺着莲花灯落在了池塘中,池中的莲花早已衰落,只剩下几根枯杆。
宣文心招呼着谢亭给贺南归端几个糕点。
贺南归看着池塘,笑眯眯地道:“谢亭,不要忙了,过节肯定有庙会,一会儿我出去吃——前几日我去查那妖怪,还看见莲花开得甚好,如今却已经败成这样子了,真是‘花开有落时’……”
“什么?”宣文心打断了他的有感而发,奇怪地看着他,“虽然岭南莲花花期比别处长,然而现在都快八月了,莲花半月前就开始败了,你来广府那天,我府里的花早就败得差不多了,怎么还能……阿远,你去哪儿?!”
贺南归已经飞身出了府,只剩下一句话隔空传来:“我去去就回!”
宣文心着急地站起身,还未来得及回话,侍卫便来传话,来得正巧是周筱:“少爷,老爷吩咐,可以出门了。”
贺南归从宣府翻出来后,一路点着屋脊狂奔至城东。
原来如此,他飞快地想,原来那妖怪竟嚣张至此,在第一天就曾经在他面前显露过真身,在没有被发现之后才敢更加嚣张的杀人。
“是我的错,是我太自以为是了,”贺南归在心里说,他手心沁出了汗来,不可抑制地想,“安寻家住得那么偏,邻里那么远,他还活着么?”
贺南归就像裹着一团风,在半空中飞快地滑过数座坊,落进了城东安平巷中——安寻家所在之处。
另一边,宣文心跟着宣府的车架出了门,他怀里抱着那个花灯,心里记挂着突然飞出去的贺南归,眼皮不知为何狂跳起来,跳得他心惊肉跳起来。
拉车的马发出一声嘶鸣——前方必须得下车走路了。谢亭撩开车帘,将宣文心引了下去。
周筱在一旁道:“少爷,老爷命属下保护您。”
宣长宁平时忙于军务,并不知道儿子又淘了什么气,更不知道周筱帮宣文心引过妖怪——若他知道,肯定就不让周筱跟着了。
宣文心强压下心头莫名的惊惶,冲他克制地笑了一下:“不必,有谢亭跟着我就行了。”
周筱听了此言,拱手领命,却仍是隔着三步远跟着宣文心。
宣文心知道他跟着,却没在意,自顾自地走。可这段路人少,周筱还能跟得上,前方街口一转,人群摩肩接踵,转眼间就不见了。周筱心里一紧,在人群中艰难地找起人来:“少爷?少爷!”
突然,他肩头一重,有个人拍了他一下。
周筱蓦然回头,看见的却是千辞。
千辞不跟贺南归在一起时,总是超凡脱俗,翩然若仙的。即使周筱跟千辞演过那么一场让人啼笑皆非的戏,千辞在他心里依旧是带着仙气的。此时她手上提着花灯,罕见的换了一件粉色,沾着红尘,看起来生动极了。
千辞举起花灯,冲周筱一笑:“一起放花灯么?反正你也找不着你家少爷了,不如陪陪我?”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目舒展,冲淡了她身上一直以来的清冷气质,显得柔软。但不知为何,周筱却觉得有些怪异。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