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唯有卫照雪动了。
在危险来临时,要么躲避,要么战斗。但保护弱小,是一种本能。
她如离弦之箭般弹射出去,翻越汉白玉栏杆,双脚实实在在地踏上了那条唯有天子可以通行的龙脉,接着一把抱住孩子,用自己的脊背迎向那隆隆而来的皇家仪仗。
“唔!”
沉重的刀鞘狠狠砸在她背上。
禁军训练有素,如虎狼擒羊般反拧住她的胳膊,强迫她跪在御道中央。
卫照雪感觉喉咙里涌上腥甜,是刚才那击引发的内伤,但她此刻无暇顾己,只挣扎着抬起头来,想看看孩子是否安然无恙。
禁军似乎也对这个孩子束手无策,只得将其按制住,听从上级发落。
此刻,一个威严的声音幽幽响起。
“黄口稚子,未晓礼度,其情可宥,不问其罪。”
“乳媪失职,几酿大祸,笞三十以儆效尤!”
卫照雪低着头听着,暗暗心想:这禁军统领还是有几分人性的。
然而,下一秒,他却话锋一转。
“至于此妇,冲撞銮驾,已犯天威;黑袍蔽体,掩面潜行,更显不臣之心!此乃大不敬。押入诏狱,候审发落!”
“不是!”卫照雪脱口而出想要辩解。
然而,禁军压根不给她辩解的机会,她被堵住嘴,拖行着离开了御街。
———
牢房里阴森可怖,处处弥漫着潮湿腐烂的气息,偶尔还可听见老鼠的吱吱声。
卫照雪蹲在大牢的角落,不过短短一日,已然是灰头土脸,嘴唇干裂。
今晨一位官员同狱卒一同前来,下了判决:
民女张雪,冲撞圣驾,罪证确凿,依律当斩。念其事出有因,恩准全尸,判处绞刑,秋后处决。
她没报上自己的真名,而是化名张雪,谎称自己孤家寡人一个,一是为了不波及家人,二是怕自己的性命被公之于众,到时候遗臭万年。
“放饭了!”
细密的脚步声响起,是狱卒端着饭食来了。
牢房里立刻发出哗啦啦的铁链声响,囚犯们拖着瘦弱不堪的躯壳爬向放饭的小口。
牢狱能把人的风骨磨灭,再高洁之人,经过几天非人的折磨,也会抛弃所谓风雅气度,如狗般爬向那馊了的吃食。
卫照雪接过饭菜——一盘散发着馊味的、已看不出原食材的菜,一碗几乎看不着米粒的稀粥。
鼻子甫一凑近,一股酸臭味便扑面而来,但卫照雪还是强忍着恶心塞下去一点。
她要活下来,她要越狱,外面还有家人在等着她。
狱卒的脚步声慢慢远去,卫照雪却依旧靠在栏杆边,思考着出狱的法子。
经过这一天多的观察,卫照雪已然摸清了狱卒的日常作息,每日早中晚各换一次岗,巡查路线是由东到西。
晚班的狱卒似乎是个老酒鬼,红通通的酒糟鼻,来换班的时候脚步虚浮,显然是喝多了的模样。
这是个突破口,或许可以趁此人值班时偷偷溜出去。
可是她没有越狱的工具,进入大牢前,她身上所有的武器都被搜刮走了,唯有阿棘凭借暗色的花纹,偷偷爬下去逃过一劫。
阿棘这两天缺少食物,恹恹地盘在她腕上,看着可怜至极。
卫照雪只能思考别的对策。
她自己一人无法越狱,或许可以借助别人的力量。
昨天,她打探了一番自己的“邻居”们,右边是个杀人纵火的死刑犯,已在牢里关了一月有余,饿得皮包骨头,神智不清,再过几日便要行刑了。
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左边的牢房里似乎关了个女人,常常坐在墙角不动弹,牢房里光线幽暗,卫照雪看不清她的脸,只依稀看出她是个高硕的女人。
这女人与其他人不同,放饭的时候,其他人都如恶狗扑食般抢食,生怕吃不上饭,唯有她会站起来,缓缓走过去,慢条斯理地吃。
卫照雪昨日发现,她的饭食要比自己的好上许多。
在这牢房里,能被狱卒照顾的,要么是家里人花银子打点过的,要么是有真本事,令狱卒都有几分忌惮的。
与她结交,有利无弊。
卫照雪缩进角落里,将几颗米粒放在掌心,让阿棘爬出来吃掉。
她已想好了,若是自己真的无法逃脱,阿棘也可从窗户爬出去,再寻新主。
但此时此刻,她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倚靠在左边的铁杆上,开口吐槽了两句:“这牢饭是真难吃啊,怕是给老鼠啃过了才端给我们的。”
卫照雪一边说着,一边悄悄侧头观察女人的动静。
女人一动不动地垂头坐着,宛如死物。
卫照雪不死心地继续说道:“话说,这层牢房还挺冷清的呢,怎么就这么几个人?”
女人还是不说话。
卫照雪逐渐耐不住性子,她转过身去,脸对着左侧牢房,道:“姐姐,这里好无聊,你陪我说说话呗……”
女人终于动了动,她缓缓抬起头,眼睛在黑暗中依旧明亮,如同一盏灯,只一眼,就将人照得无所遁形。
她轻嗤一声,冷笑道:“你不怕我?”
卫照雪知道,这是与这女人建立关系的唯一机会,便鼓起勇气继续道:“怎么会怕呢,我还想跟姐姐做朋友呢。”
女人动了动,缓缓站起身来,向卫照雪的方向走近。
她的脚步越来越近,卫照雪的心也越跳越快——她不清楚这女人是否有恶意,若是激怒了她,只怕自己接下来几日不会好过。
女人往前几步,她的脸逐渐显露在灯光下。
卫照雪只看了她的脸一眼,便睁大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五官,而是那道疤——一道暗红色的、狰狞的疤痕,从她的左额角,霸道地斜劈而下,越过眉眼,直拉到右侧下颌。
这道疤破坏了她原本或许称得上英气的容貌,赋予她一种近乎野蛮的、令人不敢直视的戾气。
怪不得她问自己怕不怕她……这道疤确实挺吓人的。卫照雪暗暗心想。
然而,最摄人的,还是她的那双眼睛。
一双浅褐色眼瞳,颜色如同融化的琥珀,盛在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里是终年不化的冻土与寒风,不带任何讨好,只有纯粹的审视与警惕。
她的身形高挑而挺拔,骨架比中原女子更宽大,却不显笨重。
她直直地站在那里,像一根深深扎进岩石里的标枪,沉默的标枪。
卫照雪怔愣地盯着她,一个模糊的影像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深陷的眼窝,明亮的眼睛,厚厚的嘴唇……
是顾川行画上那个女人!
卫照雪试探着开口,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姐姐,我、我这次来的时候,路过了……永安镇。”
卫照雪说完这句话,便立刻闭紧嘴巴,有些畏惧地往后挪了两寸。
女人站在原地,像是被定住了。
卫照雪感觉心脏被一把攥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永安镇……”
恍惚间,卫照雪似乎感到女人的表情柔和了一瞬。
卫照雪紧张地盯着她,她慢慢坐下了,侧靠在铁杆上。
“说说吧,你……在永安镇,看见什么了?”
卫照雪没有全盘托出,先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扯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讲了许久,才提起,住在镇子角落的那个木匠。
“那个木匠的手艺很不错呢,好像……是姓顾?叫……叫顾川行!”
卫照雪的眼睛紧紧盯着灯光下女人的侧脸,她的睫毛抖了抖,接着缓缓垂下,盖住了眼神。
“顾川行……他怎么样了?”
卫照雪知道,自己的猜测成真了。
她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说他那独特的品味和老烟枪的作风:“镇子上人都说他手艺很好呢,人也……很亲和!”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扭过头来,一双浅褐色的眼睛闪着亮光。
她来了没头没脑的一句:“你想不想出去?”
卫照雪愣了一下,随即拼命点头。
女人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记住。三日后子时,巡夜守卫交接,会有半盏茶的空当。东南角的墙壁,第七块砖是松的,后面是条废弃的水道,能通到城外的乱葬岗。”
卫照雪听得心惊肉跳,这些细节,绝非一朝一夕能探查到的。
“你……你怎么知道?”
或许该问: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出去?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眸盯着她。
“我帮你,不是为你。”她的语气平静,“我会跟你一起出去,出去后,替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带我去找那个顾川行。”女人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我知道,你是个富家小姐,你有这个能耐。”
她能看出这点并不奇怪,寻常人家的女孩儿大多从小便开始纺纱织布,洗衣做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手指会被冻得皲裂,指头也会因茧子逐渐变粗,最终变成一根根硬邦邦的棍子。
卫照雪的手虽算不细腻,却绝不是干过粗活儿的。
卫照雪没多思索,便郑重地点了点头,眼下最重要的是活命,至于这个女人是什么来头,并不重要。
“对了,”女人重新站起身子,回头看向她,低声道,“我的名字,叫赫兰。”
“顾赫兰。”
说完,她不再看卫照雪,重新回到那个角落,恢复了抱膝而坐的姿态。
———
另一边,卫百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将整个京城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卫照雪的身影。
他别无他法,只得一边祈祷着卫照雪没出事,一边来到京城人最多的地方——御街,盼着能在此处打探到消息。
御街人潮拥挤,卫百狩漫无目的地找着,时不时拉个人问两句,却一句有用的消息都没得到。
就在他快放弃的时候,一抹黑色的身影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眼神极好,隔着老远便看见那件黑色兜帽上绣着的白花。
那是柳步嫣绣上去的,那是卫照雪的袍子。
卫百狩睁大眼睛,推开拥挤的人群,冲向前去。
那黑色身影似乎也察觉到他的逼近,被吓了一跳,站起身来,不管不顾地向东边逃跑。
卫百狩不可能放他走,略微加快脚步,轻而易举地拎住了那人的领口,手臂一用力,便如提小鸡一样将他提了起来。
“说!这衣服哪里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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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赫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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