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花绕树，秋雨草沿城。午后**下了一场小雨，人身上都是雾蒙蒙的。长孙石渠携了礼品去客栈找严衍，却扑了个空。小二对他说，严先生午后便出门了。

石渠在家里闷了几日，当然不甘心这就回去，于是在客栈外堂坐着等严衍。

一直到接近晚膳时分，没等到正主，反而等来了一个熟面孔。

那人从客栈对面的一家当铺出来，眉眼耷拉着左顾右盼一番，便快速地低头走路。石渠眼尖，一下看出，正是在长孙家的老账房，褚安平。

他虽不管生意上，但作为长孙家一员，自然也对褚安平的行径不以为然。他见褚安平鬼鬼祟祟，猜测可能是去见收买他的人，便忍不住偷偷跟了上去。

穿过了两条街，石渠眼看褚安平进了一家胭脂铺，买了两盒胭脂，又拐进一家绸缎铺，买了两匹上好的细绢。

这就让人费疑猜了。褚安平的娘子石渠也见过，是个粗鄙凶悍的母大虫，从没见她用过什么胭脂水粉，细绢也是不穿的。

石渠忽然福至心灵：莫非那外室的事情不是做戏，老褚这老不要脸的，真的养了个外室？

好事之心占了上风，石渠跟得更紧了。

褚安平脸上带笑，又走过一条街，在一座小宅院门前停下来。他敲了门，立刻有人伸手出来，将他买的物事都接了进去，随即人也跟着进去了。石渠只来得及看到一段绛紫的衣袖一闪而过。

院子离城隍庙不远，算是汴陵核心地段，门面和装潢都颇为气派，至少要一千两银子起步。褚安平这些年在长孙家挣的钱，应该都花在这座宅院上了。

石渠更好奇他那个外室的长相了。老房子着了火，再也难救，褚安平为了第二春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在门外踱了两个来回，看见斜对面有个摆馄饨摊儿的，便上去叫了碗馄饨，问：“这府里可是有位标致的小娘子？”

卖馄饨的见他一副纨绔打扮，张嘴就是猎艳的口吻，不耐烦道：“小娘子没见过，母大虫倒是有一头。”

石渠一愣，这么说，这宅子里竟然住着是褚大娘子。

正待追问，褚家宅院里骤变陡起，一声惊愕的高喊震破了黄昏的天空。接着便是扑踏惶乱的脚步声，从里头一路出来。

石渠连忙放下筷子冲过去，在门口和褚安平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

褚安平神情惶遽无地，颤抖着指向宅内：“我娘子……死了！”

“死了？”石渠大惊，“怎么死的？”他伸着脖子要往里看，只见内进一重堂内，苍黄衣袍的妇人背对着他趴卧在地上，身侧似有暗红的液体凝固。

褚安平如梦初醒地望着他，仿佛刚刚认出来：“大少爷？”

“是我，是我。”石渠安抚地拍拍他的手，“你别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褚安平却仿佛被烫着一般，倒退两步，良久，嘴唇蠕动：

“……是你……是你！是你杀了我娘子！”

他猛地扯住石渠的袖子：“来人啊，杀人凶手在这里，快报官啊！”

断妄司的宗旨，不是除尽异类，而是守护黎民。所有与凡人混居的异化生灵，断妄司统称为“老五”，若分雌雄，雌的唤做“五娘”，雄的唤做“五郎”。这称呼是首任断妄司天官杜撰出来的，他说天地之间，造化最大，神为次，人为第三，其余花木鱼鸟兽等凡间生灵为第四，而那些不在阴阳轨中，是由神、人、物任性演化之物，统称为“老五”。

大运皇朝皇气弱，镇不住隐藏的妖鬼异类，羡慕人间生活的异化生灵便化作人形，混迹在人群中。只要不利用异能危害他人，断妄司对“老五”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一处断妄司分栈的任务，除了镇伏危害黎民的“老五”，还有一个琐碎至极的职责，便是接受辖内自愿的“老五”登记档案，以供存证查找。

严衍在闻桑处翻阅了已登记的一千三百九十六份“老五”档案，对汴陵妖界大致有了个了解。汴陵富足，人民安居，娱乐丰富，妖物们选择此地定居倒也不奇怪。但前些年，汴陵登记的老五一年不过增长十几例，近一两年来，却是翻倍增长，每年都有上百新增。

断妄司的登记，就如水中冰岛，只能采集到水上一角的模样，大部分的“老五”都是隐藏在水下的。这一点，严衍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心中担忧，如此大规模地向汴陵聚集，“老五”们的动机究竟为何？

天色已晚，他知道当着自己，闻桑连口舒心饭都吃不上，虽告别了，回到自己居住的福喜客栈。

刚进门，忐忑不安的店小二就迎上来，说长孙家的大少爷等了他一下午。

是有几份礼物胡乱堆放在门口，人却不见了。

小二说，接近黄昏的时候，长孙石渠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说要跟过去看看，很快便回，可是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严衍心想，长孙石渠为人没有常性，谁知道看见什么，一时兴起就跟着走了，忘了原本要做的事。他本不太想管这事，可店小二十分紧张，扯着他的袖子，请他一定要确认长孙石渠的行踪。

长孙家在汴陵城中的地位非同一般，长孙家大少爷更是出了名的不靠谱，故而这店小二也怕长孙大少爷出点什么事，牵连到他。

“他离开之前，在做什么？可有什么异状？”

小二拉着他来到客栈门前，说石渠当时就是站在这里。

他当时向对面张望，忽然就说：“小二哥，我见着熟人了，去去就来。若是严兄回来，让他千万等我，别再走开。”

严衍站在石渠之前所站之处，朝对面一看，赫然是“寻记典当”的金字招牌。

他思忖片刻，穿过街道，来到寻记当铺。

里头的朝奉已经准备打烊，他也不废话，径直问道：

“今日黄昏，可有什么特殊的人前来典当？”

对方见他没头没脑地进来就问，不耐烦道：“典当物品，概不退换，除非拿银子来赎。”

严衍也不生气，继续道：“这个人，与春花当铺相熟，按理是不该来你们铺里典当的。可是却偏偏来了你这里。他和长孙家的恩怨牵扯，你难道不想知道？不想去和寻老板讨个赏？”

朝奉一愣，立时就想起了下午来的那个人。

那人来时，他也十分疑惑，本着典当行规，不能四处宣扬，但心里探听的**就像猛虎在柙，早就关不住了。

但表面仍淡淡道：“谁不知道褚安平和长孙家闹掰了，春花老板还报了官。”斜睨一眼来者，“这位先生知道内情？”

严衍神情微动。

长孙石渠遇上褚安平到寻记当铺典当，肯定是想跟上去看个究竟。他或为寻衅报复，或为质问，总不会有什么好念头。这一去没有回来，或许真出了什么事。

于是也不管探听八卦的朝奉，转身便出了门。

沿路打听了褚安平的住址，严衍一路来到城隍庙附近的褚家宅院。褚家门前围满了人，其中最令人瞩目的一个便是穿着捕快官服的闻桑，正和对门馄饨摊的摊主说话。

闻桑本来一派威严地向摊主取证，见严衍过来，脸上绷不住一慌。

“大……天……严叔，您怎么来了？”

严衍被他这个称呼闪了一闪，倒也没表示反对。

“出了什么事？”

闻桑凑近些，低声道：“死了人。”

严衍到之前，长孙石渠已被衙役押送至府衙暂押，闻桑也已询问了好几个证人。

苦主褚安平称自己午后便出门，到黄昏才到家，一进门便发现褚大娘子倒在厅中，头上被砸开了个口子，血流满地。他连忙出门报官，在门口撞上了石渠，当下便怀疑，是长孙家记恨他们夫妇讹诈偷盗之事，下了毒手。

褚大娘子是半个月前从乡下老家进城的，此前褚安平都是一人居住。褚家两老均已过世，儿女也已成家，褚大娘子在乡下的责任已了，便来投奔长久没有一起生活的丈夫。

这处宅院是褚安平半年前购置的。长孙家给的年俸和分红都甚是可观，买下这宅院还算合理，只是一人独居，原本无须这样大的宅院，况且他也没有雇佣仆妇。故此，外界都传言他在宅中养了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邻居们只是传闻，一一盘问过后，却没有一个人见过那小娘子。

仵作验了褚大娘子的尸身，人死了一个时辰左右，应是在午后申时前后被害。而照褚安平的说法，那时辰他根本不在家。

门口馄饨摊的老板也作证，说褚安平是刚过午膳时分就匆匆出门了，到黄昏时才回来。

严衍想了想，申时前后，长孙石渠还在福喜客栈等他，所以也无犯案可能。只要将福喜客栈的小二唤来询问，便可查证。

闻桑道：“如此最好。但褚安平言之凿凿，自己夫妇近来只得罪了长孙家，定是长孙家杀了他娘子。即使不是亲自动手，也是买凶杀人。他死咬着长孙家不放，知府大人也只好将长孙石渠暂时收监，明日再行审问。”

“还有一事……”

“什么？”

闻桑犹疑不定：“长孙石渠口口声声说，褚宅中还有一女子，穿绛紫色衣裙。但我们将褚宅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并未看到还有别人。街坊四邻也都询问过，从未见过褚家有其他女子。”

严衍神情一凝：“你的意思，这又是‘老五’犯案？”

“那也未必，这位长孙大少爷脑子不大清楚。前几年他还曾报过案，说一位相熟的青楼姑娘跳湖淹死了，结果人家还活生生地在呢。可见他的话，做不得数。”

严衍点点头：“你且仔细些查证。”

暖风花绕树，秋雨草沿城。 ——出自《送袁明府之任长沙》（唐·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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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王谢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