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太可怕了

人是半个时辰前被发现不见的,通向走廊的牢门完好无损,值守在大门口的守卫也没见过任何人进出大牢。原本张师爷找来的两个专门盯着三人的衙役,那个点正好要交班,前院本该来接手的两人却因为吃酒耽搁了,两个衙役没等到人就擅自离开了岗位。

几人在前院有说有笑的时候,突然听到牢中一声大叫,冲进牢房中时,后窗大开,辰慧已不见踪迹,地上躺着奄奄一息的牛大奔,脖子上鲜血汩汩,眼还没闭上,挣扎两下便没气了。

可怜一旁的石海,人已被击晕在地,两手却还在死死地捂着牛大奔血流不止的脖子。

那一刻瞎子就知道,完了,今天走不成了。

衙门又一次忙了起来。

一半的衙役都被老衙役叫去了大街上,他们有的正顺着每条阴暗的小巷寻找高震霆的踪迹;有的在挨家挨户敲门,在不透露辰慧逃亡的前提下提醒镇民们锁好门窗,注意警戒;还有的则摸刀站在街口,等着将四面八方的消息汇到一处,及时送回衙门。就连张师爷,也终于走出了小小的吏司,罕见站上了抓捕“前线”。

小镇就这样在一个静悄悄的夜晚热闹了起来。

辰慧的逃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想过牛大奔会跑,想过石海会跑,就是没想过辰慧会跑,就拿柴有味说,他坐在家中,听到衙门出事时,愣是掰着指头数了一个轮回才数到小和尚身上。

“不就是个问询吗?也没要审他……他知道这事儿吗?他会不会以为衙门要抓他啊?”

院子里,老衙役正忙着勘查辰慧翻墙而过的痕迹,埋头苦找的同时,还要分出一部分精力用来回答刘贵枝的问题,“知道!”

他打断刘贵枝的问题,很快解释,“我亲自跟他说的,就今天早上……”

此时此刻,拎着灯笼找逃跑痕迹的事儿,他们已经干了快一个时辰了,意味着逃犯高震霆也已经在镇上晃悠了至少一个时辰。

昏倒的石海已被搬到隔壁的房间。

牛大奔的尸体则被搬到了走廊上,阳关道正蹲在那里做一些临时的检查,刑房中此刻就只剩刘贵枝趴在地上翻看着草垛上牛大奔留下的血迹。

“晚上刚给送了晚饭,送饭的是小姜,刚刚到点回家去了,他们应该已经派人去找了。最后一个和辰慧说过话的衙役应该就是他了,不知道是不是跟辰慧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导致辰慧突然不知道哪根筋坏了,竟然琢磨着要逃跑。”瞎子因而想了想小姜那个人,很快话锋一转,“可我觉得不至于,小姜这个人胆子小,做事一向很小心的。”

刘贵枝无言,转头看了看这一整个房间——墙壁斑驳,房顶歪斜,不知道哪个方向,还一直传来滴水的声音。她实难相信,这是衙门用来关押死刑犯的房间。

“虽然破,但的确是衙门里最结实的牢房了。”瞎子站在暗光下,好能一眼看清刘贵枝心思,“而且石海牛大奔辰慧三人本来也不是死刑犯。”

牛大奔侮辱倒卖尸体,拘押半年,罚银十两,等待实施;石海支持逆法生意,拘押十天,罚银二两,等待实施;辰慧刚醒不久,正准备接受问讯——这间房,已经有段时间不用来关押囚犯了,与其说是刑房,不如说是给等待接受问讯,以及还未定罪之嫌犯准备的吏司。

谁也没料到看起来一点也不危险的三个人凑到一起能出这么大的乱子。

闻言,刘贵枝停下手里的动作,稍作思考,随后回身,决定还是先听听瞎子的判断,“他醒后你可见过他?”

瞎子神色严肃,摇了摇头,“没有,不过听说人精神还可以,但是毕竟饿了快十天,基本吃不下饭,到今天早上,老柴来给他送的还是后厨特意煮的粥。”

话说出口,瞎子自己都觉得有些哭笑不得。离谱——一个昏迷多日的病人,清醒第一日,徒手放倒同一牢房两个顿顿不落的大汉,咬死其中一人后,从重垣叠锁的衙门逃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辰慧是今早清醒的,那个时候,瞎子正在后厨收拾他的东西,哪怕听到院中都在议论辰慧清醒的事,却也没能抽出时间去确认他的情况。不过虽然清醒时间很短,但听说辰慧已经有了新的打算。

刘贵枝疑惑:“打算?什么打算?”

“打算离开。”瞎子说,“辰慧打算离开禹城镇,去云游四方了,五天后便要出发。听说也正是因此,他想赶在那之前将衙门的事尽快了结,所以在今日衙门提出要向他问一些问题时,他自己选择了一下地就来配合调查,主动拒绝了衙门提出给他时间休养的关心。”

说到这儿,瞎子不觉苦笑,“所以才是猝不及防啊……”,他长叹一口气,“谁能想到他在主动来配合调查的过程中还能逃跑呢?而且还是大病初愈。”

换句话说,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正是因为辰慧积极配合的态度,衙门并未重视他的状态,因此发生了如此悲剧——一切好像冥冥之中自有道理。

只是唯一令他始料不及的,他依旧没能把那个孱弱单薄的小和尚和走廊上的这具尸体联系到一起,想来这也是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原因。

然而,刘贵枝抱手从草垛上走下,却意外地,好似不以为然,“是吗?”

瞎子抬眼,听她态度,不觉在意,“姑娘有何想法?”

“不知道。”刘贵枝耸耸肩,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是觉得……说他不虚弱吧,他因为看到能通的死,直接吓晕了过去;说他虚弱吧,他却在晕了整整十天,不吃不喝的情况下醒了过来。有时候,人可能也没想象中的脆弱。”

瞎子一愣,随即沉默,面色凝重。

另一边,就在说话间,刘贵枝已摸索着攀上了一旁的窗棱,那木头一摸便有些年头了,几处都已有些包浆,但总体来说还是很结实的。

中间的几根栏杆也还牢牢地插在两边,毫无松动的意思,唯一有可乘之机的便是下面挂着锁链的锁头,那东西原本是拴在窗框上的,辰慧却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锁头撬了起来,再将整个窗棱从下到上的掀开,顺着毫无阻拦的窗框钻了出去。

摸着木头的边缘,她大概估量了一下窗框的宽度,自己这么瘦的身形,恐怕将那木头框子斜背在肩上都不是问题——虽然不算大,但对饿了将近十天的辰慧来说也的确不算小。

“这么说,他们在找辰慧进来时,也没搜过他的了喽?”刘贵枝边说边拆下了窗棱下的铁锁,那锁眼里,似乎塞着什么东西,看样子,应该就是开锁的工具。

“昂?”瞎子醒神,“昂。应该是简单搜过的,要说武器肯定是没带在身上,但撬锁的东西……那就不一定了。”

听着这话,刘贵枝正用两个指甲掐住了锁芯里的东西,用力拔了出来,又硬又细又长,却不是钉子也不是铁丝,因为那上面的炭黑一抹就掉,里面是浅白色的。

“是什么?”瞎子从刘贵枝手里捏过那东西,睁大眼睛,实难辨别。

“鱼刺,好像是一根鱼刺。”

“鱼刺?”瞎子一愣,想到晚上的饭,背后一凉,“无缘无故的,刑房中怎么会有鱼刺呢?”

与此同时,事发牢房外的走廊上,张师爷正在对着值班的四个守卫发火,他先指着那两个没按时来接岗的,帽子歪垂,唾沫乱飞,全无往日之气,“谁让你们迟到的?这是过家家呢?这是过家家呢吗?这是看牢犯!你们怎么不干脆吃死呢!”

其中一个低头委屈:“我们也不知道啊……这不是因为今天是瞎子……”他想了想,还是不忍心将瞎子拉下水,再抬头看看这场酒事最主要的支持者张师爷,最终还是决定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我们……”

“你说什么呢?你说什么呢?昂?你听不懂话吗?今天就算是饿死!也得给我死在这牢门口!”

“还有你们。”他又转向那两个提前离岗的,“谁让你们没等到人就去吃饭的?谁?昂?三个杀人犯!你们就把他们扔在这儿不管?你们当这是玩呢吗?当我让你们守在这里是开玩笑的吗?!”

这两个却更委屈,“我们以为……”

“你们以为?你们懂个屁啊!”张师爷只听了四个字,整张脸憋得通红,“屁”字一出,额前两柳头发配合着脱离了帽子的束缚,弹了出来,场面一时滑稽又悲伤。

就在这样的声音里,刘贵枝抱手转身看向院子的另一边。

对面依旧只有月亮门旁的那间刑房还亮着光,看天光,应该又到了每夜点灯的时辰。门口的衙役,半个时辰前,出事时才临时从老衙役手里接过了站岗的活儿,此刻正靠着那一点亮光,翻看着手里的小儿书。事不关己,乐得清闲。

而老衙役此刻所在的地方,正在斜对着刑房的转角位置,再走两步就是一条死路。

腊月已过,禹城镇已开始回暖。

很多天没下过雪,地上留得住的脚印不多,再加上辰慧又穿了一双很普通的布鞋,鞋底纹路和寻常人混在一起并看不出区别。好在老衙役对院子的各个角落足够了解,很快就在回廊后的草地里找到了些特别的痕迹,这个位置,刘贵枝几个外人不懂,但衙中诸位老小油条却很清楚这个地方,若非特别,谁都不会想过去的,因为保不准什么时候身后的窗户冷不丁就开了,一个看似慈祥的老头子笑眯眯地问你:“干嘛呢?怎么没在忙啊?”,接着转天就扣了你两个月的俸禄。

理由:点卯时间,沾花惹草。

想到这里,老衙役小心翼翼敲响了那扇窗户,“成大人?您在吗?”

没人回应,屋子里漆黑一片,没有火光。

“哈……”老衙役松下一口气,转而又叹气,“还当真是天时地利都让他占尽了,这地方平日里都没人会来,今天刚好成知县又不在。”

——紧挨着草地的吏司,正是成知县的房间。

确认那里面没人在,老衙役大胆蹲下身,扒开草丛,给刘贵枝展示了他在土地里发现的脚印。

草地里的确有一串断断续续的脚印,虽然不完整,但好在方向角度都是一致的,可以确定是同一人朝着某一个方向移动后留下的。

根据脚印的走向看,辰慧应该是选择了东南侧的院墙,那个位置的围墙,高度在整座衙门都是数一数二的,很多区域甚至高过了院子里的屋檐,一直是衙门众人最放心的区域。偏偏今夜,那墙角下竟堆了四五块草垛,将近半人高的草垛,用不了三个,高度就足够把一个辰慧送上墙头,翻到院外。

“就一天没要紧,把下午操练射箭的草垛临时摆在了这儿,就出了……”话说一半,老衙役不知怎么停了下来,他似是想到了些什么,随即转头看向刘瞎二人。与此同时,她们二人,一个在看天,一个在抱着手转圈看别的地方。

老衙役长叹一声,抓耳挠腮,只好亲自登着草垛,爬上了墙头。他把长长的灯笼伸到院外的墙角下,祈求能找到些指明辰慧离去方向的线索,然而墙角下却是一大片黑色的鹅卵石,石子表面光滑,一不着色,二不染尘,根本就印不上脚印。

还没来得及多想,墙下传来了阳关道慢吞吞的声音,“脖子上有淤青,死前伤,应该是被大力撞到墙上留下的,除此之外没有搏斗伤。”

刘贵枝:“那就是先被撞晕,或是被击打到失去反抗能力,才被咬断脖子的?”

阳关道莫名冒汗,抬手擦汗的袖口拿下去就湿透了。

嘴唇颤抖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哆哆嗦嗦挤出了一个“是”。

让他说出这一声“是”,可是不容易。

“死亡时间大概是半个到一个时辰前,和辰慧逃跑的时间基本一致。”果然,他吞咽口水,飞也般的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便溜了。

老衙役还没来得及从墙上爬下,望着阳关道转瞬即逝的背影,一脸愁容。

与此同时,前院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唯一一间还有空余床位的房间里,石海一个猛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口中冒出的第一个能听懂的词便是:“杀人了!”

*

柴有味还在养病,不在衙中,刘贵枝要回燕子楼见地藏,也已离开,活儿自然都落在了剩下的瞎子与小衙役的身上。

因为不在刑房中,无栏杆作遮挡,小衙役特意拿了一根扫把抱在胸前,远远站在黑暗中。亮光中,是瞎子毫无担忧地坐在床边,淡淡地笑着。

与他比起来,此刻床上的石海的确像个疯子。

“你们抓到他了吗?他从窗户里逃跑了!他越狱了!”石海显然是吓得不清,握着瞎子手腕的手还十分有力,却是止不住的颤抖,带得瞎子不得不跟着哆嗦。

额头被撞出了足有碗大的淤青,郎中刚给他敷了药,脸上一块青一块紫,一块还是黏黏糊糊的。

大概用了一炷香的时间,瞎子才用自己的皮笑肉不笑彻底将石海安抚住。?

“我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眼眶发红,两只手挥来挥去,虽然没有落泪,喉咙却已沙哑,“他突然就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撬开了窗户上的铁锁,老牛抓着他要叫人,他便突然跳了起来,抓着老牛的脖子就往墙上撞……”

每一闭眼,那画面就会在眼前回放,声音更是在耳边挥之不去,他只有努力不眨眼,逼自己将注意都放到眼前平静祥和的瞎子身上,瞪得两只眼睛全是红血丝:“我看着老牛倒在地上都不动了,他张嘴就咬到他脖子上了!”

石海说着一下又攀上了瞎子的手肘,不断重复:“太可怕了!那就是个疯子!你们抓到他们没有啊?”

瞎子犹豫,没能正面回答石海的问题,朝着角落里小衙役的方向看一眼,转而反问,“那你可能回忆起来,他在逃跑前有何怪异的举动?”

石海一愣,随即又是激动,“没有啊!”

“那个衙役!”他到处探头看了看,应该是没找到小姜的身影,“他刚给他送了粥,他还把粥都喝干净了,最后把碗摆在了门口。”

听着一堆“他他他”,瞎子猜石海的意思应该是小姜给辰慧送了粥,辰慧喝了粥,把碗摆在了门口等人来收。

想到这儿,他又问:“那或者,辰慧在逃跑之前可有跟谁说过话吗?”

石海思索,接着摇头:“没有。”

?

瞎子:“你们从前认识辰慧吗?”

石海低头委屈,声音还在抖:“知道他是永慈寺能通的徒弟,但算不上认识。”

瞎子:“牛大奔也不认识他?”

石海:“不知道,应该不吧……”

瞎子:“那在牢房时,牛大奔可有跟辰慧说过话?”

石海痛苦回忆:“点头打过招呼,然后就各坐一边,没有交集……”

努力咽下哭腔,石海觉得自己的脖子疼得就好像要从里面断开来,“后来我叫你们来着!你们听见没有啊?我想叫人来着!但你们怎么都不在啊!?”

面对石海几近声泪俱下的质问,一旁小衙役默默放下了手里的扫把,更加沉默。

“他看着那么瘦!劲儿却大得像头牛啊!死死咬着老牛的脖子不松口!我怎么拽都没用,我一边拽一边叫你们!”

“你们听到没有啊!?你们跑哪去了啊?”

“他拽着我的脑袋就往墙上砸,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我差点要死了你们知不知道啊!还好两颗牙就够用了,不然……”

“你们那什么破窗户啊!怎么还能让人钻出去啊!我——”话说到一半,他像是终于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看看瞎子,再看看小衙役,眼中亮晶晶,“老牛怎么样了?有事儿没有啊?我使劲捂着他的脖子来着,他应该没事儿吧?”

瞎子回答不了这问题,闪躲着低下了头。

与此同时,屋外天已经快亮了,衙役们本都该在街上巡逻,前厅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又传来吵闹的声音,终于将石海安抚妥当,瞎子推门而出,撞上迎面而来的老衙役,慌慌张张,“快,余氏刀铺,找到辰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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