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闻人

地藏殿乱得像刚打过仗,地藏勉强拨出一块能下脚的地方,盘腿坐在地上,竟不知从哪掏出了一壶酒。

瞎子晕,一时哭笑不得,“你们做鬼的不是尝不出味道吗?”

地藏笑他不懂,一字一顿,十分严肃,“酒鬼、酒鬼,不喝能做鬼吗?来一口?”

瞎子摇头,连靠近都不愿意,“不喝。从前乱喝坏过事儿。”

地藏闻言一愣,忍不住回头认真上下打量他,“看来你这些年在人间,经历得挺多啊。”

瞎子却是无力回应,他今天来找地藏的主要目的是刘贵枝,旁的话他一句也不想多说。

地藏见状无奈,只好也说回正事儿——关于刘贵枝近期心情低落,郁郁寡欢的具体解决措施。

“心情低落啊……那得对症下药啊。”半壶酒下肚,他两手枕在后脑勺,悠哉悠哉躺在祥云上望着地藏殿的天花板,声音开始有些迷离,“你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吗?”

瞎子:“担心什么?”

*

与此同时的刘贵枝。

一睁眼,阳光刺眼,耳边竟有鸟叫,她当即就知道自己是被迷晕了,正在做梦。

只是看着头顶的这棵树,她怎么总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这个叶子的形状,这个树枝的走向,还有这油腻腻的味道……刘贵枝心下一沉,正觉不妙,远处果然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嚎叫,一时惊起千层鸟。

“安——平!”

刘贵枝一惊,一个翻身坐起身,低头一看,自己果然正坐在瓦房顶上,顺着檐角向下一望,洪先生也果然正举着戒尺跳脚,“你给我下来!下来!”

刘贵枝愣神,站在房顶上远眺四周,左手是她某一次逃课烤土豆差点烧干净的回廊,右手是她另一次逃课爬树摘果子,差点薅秃的那棵石榴树——她竟然梦到了从前上学塾的日子,而从这熟悉的骂声中听,今天应该又是她逃课来房顶上睡觉的稀松平常的一天。

“一堂课才二十个人,你真当我眼瞎看不见你那儿缺一块是吗!?”

思绪被咆哮声打断,房下,洪先生气得满头大汗,已经作势要亲自爬上房梁来抓她,“我今天还就真不信了我!你给我等着的,我……我今天一定去见你母亲!”

洪先生是教《诗经》的,平日里吟诗作对张口就来,气质儒雅内敛,屈指可数的几次发脾气几乎都送给了那时还叫“安平”的刘贵枝。

刘贵枝平生最恨念书,看到字就觉得头晕,就擅长飞檐走壁,偏偏她那时上的武学院,十一二门课里只有这一门要坐在屋子里上,十一二位先生里,也自然只有洪先生一人不会登高爬梯,常常抓不住上蹿下跳的刘贵枝。

刘贵枝因此抓了诀窍,专挑洪先生的课逃。洪先生自也不肯示弱,每日走进学堂,眼都不抬,第一件事便是为难刘贵枝,不管她是不是在椅子上老实坐着,都必须到前面罚站。

现在的刘贵枝看,洪先生那时也是为了看住她,防她逃课才会出此下策,但那时的安平还年轻,什么都不懂的年纪里,只道这死老头子针对自己,下回唯有想出些更狠的招数对付他。于是就在今日,她直接往讲堂里扔了两只活耗子,耗子四处乱窜,讲堂瞬时大乱,趁着所有同窗都离开座位,她开门溜了出来,等耗子被抓到时,她已经在讲堂对面的房顶上晒着太阳睡了一炷香。

洪先生和安平针尖对麦芒斗了不知多少年,看这二人较劲,是那时武学院每个学子最大的乐子。眼见今日又是一场恶战,讲堂里随着洪先生一道跑出二十来个看热闹的同窗,大多三两个围在房子下,仰头指着刘贵枝笑,少有几个正在拉着洪先生,让他不要冲动。

此刻稍稍回过神,梦境与现实交错在一起,刘贵枝想自己此番被结实迷晕,反正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只好顺应时势,寻着梯子从房顶上爬了下去,不想一落地,她都抱住头准备挨打了,房后突然传来一声喊,“洪先生!”

连带着已举起了戒尺的洪先生,一众同窗全都愣在了原地。

跑过来的人看不清脸,但声音却很清晰,“来了!”

洪先生拢一把打柳的头发,还在气头上,“什么来了?”

“新……新同窗啊!”

刘贵枝心下一惊,突然想起些什么,扭头正要跑,肩膀却是一沉,突然被一只大手摁住。

刘贵枝不敢回头,熟悉的声音却还是在耳边响起,“这位同窗,你怎么从房顶上下来?没事吧?”

*

“给大家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各位同窗好,我姓秋,名远芳,今年十七,能和诸位成为同窗,是我的荣幸。”

洪老头的身旁,方正的讲坛后,瞎子两只眼弯得像月牙,正在回答同窗们热情的提问。记忆里,瞎子初来学堂那一天,的确曾引起过不小的冲动。

毕竟武学院是什么地方?听名字就知道。

这里的同窗们日日在大太阳下舞枪弄棒,一个个又黑又壮,如狼似虎,那时还不算太瘦的瞎子,即便在外是能独当一面的青壮男子,进了武学院也只是一只进了兽窝的小兔子。

眉清目秀,嘴角带笑,声音轻柔,修竹般悠然的少年,当真是让诸位野牛一般的同窗大开眼界。将将算下来,那一天不开心的,全学院上下,也就只有因担心狂野形象受损,所以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最近嫁人了的刘贵枝一人。

印象中,现实里,那一日她刚为了耗子的事儿和洪老头大战一场,下了房顶就和瞎子撞了个脸对脸。

如今梦境中,刘贵枝原想着自己早有预料,或可躲过一劫,不料还是晚了一步,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她倒也懒得挣扎,老老实实撑手蹲在后排看热闹。

就是瞎子这眼神,她看了还是来火。

就比如现在,前排有同窗正在针对瞎子的介绍好奇,“姓秋?是哪个秋啊?”

瞎子却是不着急回答,从左到右用目光扫了一遍座下众人,唯独停在刘贵枝处,这才似笑非笑道,“秋天的秋。”

那笑,旁人看了是温暖,刘贵枝看了总觉得是挑衅,正想用自己凌厉的目光回应,就听洪老头一声吼:“安平!谁让你把手拿下来的!抱好了!”

刘贵枝气得哆嗦,却只能不情不愿回过神,抬手抱在了头后。

与此同时,堂中也正好响起一阵颇有吹捧意味的感叹声:“喔,好特别的姓啊……”

更有甚者,眼中放光:“特别吗?我记得城里景康王府家就姓秋吧,哎?你不会是他家的亲戚吧?”

瞎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能,五百年前是一家吧。”

“唉唉!那你从前是在哪念的书啊?文学院武学院?”

“文学院。”

“文学院的话,你会写诗吧?”

“打油诗而已。”瞎子又是谦虚一笑,一旁洪先生眼中的欣慰之色却快要溢出来了,慈祥的面容,和方才扬言要上房抓刘贵枝的那个判若两人。

课堂气氛空前的好,他巴不得让武学院的大家多见识读诗的好,放任大伙提问。

“那你要去考科举吧?怎么这个时候转来武学院了?”

“家里想让我学点防身之术。”

“唉唉!那你十七了,都到定亲的年纪了吧?你可有……”

“唉唉?好了!”眼看话题要跑偏,洪先生脸色一变,及时站出来打断了对话,拍拍瞎子让他坐到第一排的空位子上,接着指了指抱头蹲在最后一排的刘贵枝,最后也不忘善意提醒,“看见那两个了吧,少跟她们混,你是懂事的好孩子,好好念书,比什么都重要。”

瞎子眨眨眼,回过头来正是一脸无辜,“好的洪先生,我一定不会靠近她们。”

刘贵枝闻言缓缓抬起头,也分不清是冲瞎子还是冲洪先生,恶狠狠瞪着前方,将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直到回味着洪先生的话,她才突然哪里怪怪的,两个?什么两个?这不就自己一人被罚蹲在后面吗?

她猛地心悸,一转头,身边和自己同样的高度上,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正瞥着远处的洪先生冷笑,“死老头子。”

看着这柔光四射的画面,一瞬间,刘贵枝只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里上不来也下不去,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发出两个音节,“闻……闻人?”

*

闻人笑是刘贵枝撒尿和泥的发小,两人第一次相遇,是在安家后门外的街上。

刘贵枝那时因为个子矮小,总被同街员外家的两个肥小子欺负,某一次她又被赶到了墙角,眼看着又要被抢走座下的木马,就听远处一阵奔跑脚步声,闻人笑撞开肥小子的肩膀,就这么逆光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刘贵枝也是后来才知道,闻人笑那时也总被那两个肥小子欺负,不过原因和刘贵枝正好相反——闻人笑长得又高又壮,经常被嘲笑不像女孩儿。

但也好在她又高又壮,比那两个肥小子力气都大,每次他们朝她丢石子,她就故意跺着脚又喊又叫地追着他们跑,肥小子不过纸老虎两个,哪见过如此阵仗,被捻了两回,再也不敢惹她。

“听说岭南有一种巨兽,肥头大耳,一个爪子有腰粗,名为’象’,一走跑起来,就好像我这样,震得地都在抖。”阳光下,闻人笑擦一把脸上的灰,向角落里的刘贵枝伸出手来。

刘贵枝那时哪知道什么叫大象,小心翼翼给了手,只是不解,“你在学这种巨兽?”

闻人笑发力,轻松将刘贵枝从地上拽起来,咧嘴一笑,缺一颗大门牙,“是,因为他们说我像大象,我就学给他们看喽。”

刘贵枝一愣,随即也一道咧嘴,缺着一颗虎牙,笑得开心。

自那之后,二人便成为了朋友,每日傍晚,夕阳西下,刘贵枝从学堂回来,都会在那条街上见到等着自己的闻人笑。

闻人笑是孤儿,被收养在安家后街对面的义庄里,那里面除了她,还有十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生活条件艰苦,闻人笑不管春夏秋冬,身上都只有一件破棉袄,冬天系着扣子穿,夏天剪了袖子穿,秋天再把袖子缝回去。

刘贵枝知道后便把自己的衣服偷偷送给闻人,往往不出两日,她就会在出入义庄的各个小儿身上见到那件衣服的影子——闻人手巧,把一件衣服拿回去拆成布,能给十几个人补衣服,剩下一块,还能给刘贵枝和自己缝个沙包。

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刘贵枝是真的过得很开心。只可惜后来义庄被拆,改建成学塾,她再没在那条街上等到过闻人。

刘贵枝虽然伤心,但心里总记着闻人离开时的那句“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她一直等到了十五岁。缘分悄然,她们竟然真的在武学院重逢了。

说起来这又是另一段往事,可怜刘贵枝做人的那一辈子,几乎没遇到过什么好事儿,身边人下场多半惨淡,她含恨而终,重返人间,有些事不提也罢。

只是如今再看眼前这足以以假乱真的梦境,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多半是太想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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