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破庙

东泰天祐元年,夏。夔州微雨,千山青黛。

南蜀行营外,总管司门口支起七八个大汉合围的汤锅。药剂沸腾,热汽蒙了老少妇孺的眼,苦香涩鼻呛喉。

李福图脸上蒙着泡过苍术的葛麻,抬着草革头杠。乌发使一根桃木枝子松松挽住,交代身后两个村妇:“就这儿了,往里去有解使带你们找盛棺器。走尸钱六十文。”

“开坛钱权当那顿灶饭抵了,也算在下对黑发人的一点哀思。”

“多谢仙师,做完法事一路送大虎到这来……”村妇二人泣声便拜,恸啼不止。

“苦命的大虎啊……他怎么就被抓夫充了役兵,染上瘴疾。”

“嗐,流年不吉——来前两位大姐说鲤鱼关的栈道被烧光了,可是真事?”

二村妇含泪点头,“大虎就是被火烧死的。往后要进蓝州北口,除得走山路、喂野狼了。”

“……如此,晓得了。大姐们保重。”

李福图扯紧身上的得罗,挨在队伍后头,觑眼瞧着汤锅前腰悬合剂局牙牌的药工。

药工们正挨个把村民的衣裳脱了往甑上蒸,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轮到他时,正好还剩最后一碗瘴药。

“他娘的,是个穷修仙的。”他将衣裳递过去,只见药工不耐地摆手,“有丹药符咒还来领什么汤子?去去。”

他哭笑不得,唱了个喏:“大人,这是我路上捡了穿的。您行行好。”

一碗热汤下肚,李福图套上蒸罢的衣衫,袖手就走。

要是当初在青云派学会了辟邪符,至于受这鸟气。

被以资质驽钝除名的弟子,在外还是别自报家门了。

两个月前,南蜀王拒迎东泰招讨使,四处征调军丁筑城屏王。王师北踞蓝州,为一统大业,下令挖断南蜀命脉月亮河。

某位被宗门扫地出门的李姓弟子就是断河漕夫之一。

仲夏地气卑湿,两军交界瘴毒四起。他想,傻子才留在朝廷大营里等死。

顺着蓝蜀栈道逃进南蜀后,天塌了——东泰改进鸟铳和虎蹲炮,用藤甲编成鸳鸯阵轰开了南蜀城门。

为防止流民向北逃逸,王师一把火烧了栈道;又下令清查编户,下贱籍。

他又成了无籍的逃丁,位列东南道户策通缉清单。

本想去常平仓领点糙米,却险些被皂吏捉住打个半死。

没关系,他还可以做做法术、走个尸糊口。

所谓人定胜天。仙没修成,精神总是要秉承的。

水路随处可见瘴尸,关卡有峒事核查符传。

他绕开路堠,咽了口唾沫。

想逃回东泰,只能赌一把,翻过揽月山进蓝州了。

黄昏渐到。山路茅荆遍地,连个芭草棚子都见不到。

长夜压山,淅沥暴雨转瞬扑来,处处狼嚎虎啸。

暗黄的瘴雾四合,朝李福图涌来。

李福图不慎呛入一口,慌不择路沿着苔板往上跑。

一块缺垣影壁绊在脚下,他咳得面颊潮红,“哎哟”一声栽了个狗啃泥。

仰头一瞧,两座无头石像垮在身前,黑夜中隐隐可见绘着残彩。

他壮着胆子往里瞧,竟见一座少瓦烂门的破庙屹立山巅,八面野萝蛛网。

经他这一摔,老鸦扑棱棱乱飞,聒聒乱鸣。

这很像话本子里的妖怪居所。

惊雷怒吼,他忙不迭拂开蛛网往里窜,摸出硝石点了木棍。

破庙里檐脊半倒,唯一卧坐神龛却洁白如玉,透着羊脂般的微光。

李福图闷闷低咳,擎着火探头去看。

那神像手捧盂盆,身平直据;面容柔润俊美,眼角流出道道金泪,化作羽箭朝他射来。

他急忙拧腰沉胯,闪身一脚滚在地下,裤腰里三十余枚大钱骨碌碌滑出庙去。

他的冬衣、烧饼、烧刀子!

李福图勃然大怒。

他扎个不马不驴的步子,脚踢拳爪,要把邪门神像从暖阁里掏出来砸得稀巴烂。

“哎哎哎,快闪开——”

半空传来一声惨叫。

他没来得及仰脖子查看,就被那碎作千万点金光的神像闪得暂盲;光点凝成簇簇莲华,旋为一阵流风直冲他面门袭来!

他下意识抬臂去挡,而后被一位天降煞星砸得晕头转向,眼前发黑。

“嘶。凡人,汝为何不听神谕呢?”

李福图气得瘴毒险些当场发作,“爷神你奶奶个腿儿!你哪个山头的,飞行术没学会不要乱飞啊!”

他掀开眼皮望去。罪魁祸首一头云缎白发,束宝珠莲花冠,着墨书腰封翠绶金袍,眉眼□□山暖溪。

那男子笑吟吟顾盼神飞,对他的话恍若不觉,四下张望。

他给“人”气乐了,拍拍屁股爬起来:“唔咳咳——问你呢!你赔爷的银子!”

男人此时才垂下眼皮,饶有兴味地睨他一眼。

李福图莫名一哆嗦。

他作势道:“看、看什么?小爷咳咳,被你害得银子都丢了,还不赔钱。”

那男人却冲他笑起来,透着股憨劲儿:“钱?凡人,汝现在很缺钱吗。”

他觑眼瞅了瞅这人,保不齐还真是个地主家的傻少爷。

“小爷我……不缺。”他鼓起底气,“但是欠了人家的,就得还——天经地义的事。”

傻少爷绕着他转了两圈,笑得一口白牙:“凡人,汝知道爷是谁吗。”

李福图乜眼。

男人刻意顿了顿,而后掌心凭空变出一尊霞霭缭绕的聚宝盆。随手自内中掏出把青金象珠,霎时勾得他眼睛发直:“爷乃上天界听愿财神,齐丰亿。”

《诗》曰,“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

青云派上的神仙一览课教过,好像是有这么个财神啊!

他一溜烟坐起来,“你……不是。财神爷,小人不懂事,多有得罪。”

“您您您是下凡来给我送钱的?”他哈喇子都下来了:

齐丰亿金眸弯弯,收回聚宝盆,颔首扶起他。

他算信了宗门寝房贴的那句墨箓“祸兮福之所倚”,心潮澎湃摊开五指。

“啪”得一声,齐丰亿却把张丹绢金纸甩在他眼前。

他接过一看:“‘神遣地行一生符契’……什么玩意?”

财神爷满目慈爱:“爷也不能说给钱就钱呐——总得有个文书凭据。签吧签吧。”

李福图摸摸空瘪的褴衫,心一横,咬破食指往上摁。

符纸即刻化为橘色神火,闪作莲影,飞进他的眉心。

暖意游走灵台丹田,将他体内的凛冬寒气尽数驱逐。

他胸腔里的黏腻瘴毒不介意间如冰消散,更对齐丰亿深信不疑:“好、好了。财神爷,快把钱给我吧。”

齐丰亿双臂环胸,歪头看着他:“什么钱?”

他瞠目结舌。

齐丰亿旋即对他笑道:“爷的庙都成这样了,没香火,自然就没神力变钱。”

“不过看汝身染疫疾,爷已为汝解了毒病——如何,快跪下谢赐吧。”

他两个箭步,扯住财神锦袍交领,急得口水乱喷:“我就说看你不像个好东西!什么赤脚巫医敢假冒财神,有命没钱等于白瞎!”

财神被他来回乱晃,哭笑不得:“停手!汝不信爷,总得信刚签的神仆符契吧。”

李福图面上一滞。

庙外紫电雷奔,齐丰亿在他脆弱的小心肝上又插一刀:“若神仆再对主神出言不逊,会遭雷劈的。不然汝试一下好了。”

“五雷轰顶的那种哟。”

他张嘴欲骂,破庙跟前蓦地炸响一道惊雷,地面焦黑。

才脱龙潭,又入虎穴。

他蔫头巴脑,欲哭无泪:“这位财神,您特特下凡一趟,何必为难我这个穷鬼?”

齐丰亿越过他,笑着眺望远山流江险关:“有何为难。汝为爷去下山布道,赚点香火,爷不就有神力点石成金了么?”

他给气乐了:“您要不高睁神眼,瞧瞧现在什么时辰?”

财神欣慰地点头:“哦——那就明日清早盥漱挂单吧。”

李福图咬紧白牙,缩回角落里。

他抬眼觑着。那齐丰亿悠然自得地伫立庙门,身披无数霓罗玉带,阔背如竹,端的是仙人风姿。

帅又不能当稻饭糠饼吃。

看他找机会脚底抹油,走为上策。

财神侧首,口吻轻柔:“吾仆,先前你身上所中痼热,似乎凡间随处皆是呢。”

李福图牙根发痒:“您老人家在天上,当然看不见我们多苦了。”

仓廪丰实是假,硕鼠食肥是真;载歌载舞是假,饿殍载道是真。

要这财神有个鸟用拉!

齐丰亿冲他绽开一记浅笑:“是许久没下凡了。这样吧——爷要出去透透气。”

他眼前一亮,装模作样道:“哦。可小人一介凡俗巴人,夜里是一定要睡觉的。”

齐丰亿笑道:“可以啊。明日卯时,汝在庙里等爷就是。”

他窃窃发笑,一叠声送走了又憨又穷的傻财神。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雨势渐小,李福图才摸黑沿着驮运道拐下山。

什么鬼财神,还想使唤他。

还得三四十里脚程,才能赶到最近的宿息。

手脚针扎似的冷,额头滚烫。

李福图两股战战,眼底发晕。

若再遇上短路的和牙侩,连爹生娘养的命都保不住了。

昏过去前,他竟然松了口气。

青云派终年皑皑的积雪照月如璧。

他拖着大竹筐,要把今日的柴火都拾回去。

能偶尔停下举目望月,已是幸事。

今夜的月却发出金光,忽而变成聚宝盆形状。

李福图抬头,闻见一阵阳春面的葱花香。

他喉间滑下一口清汤,悠悠醒转。

一张俊脸映入眼帘,他正被人半揽着肩,端着粗瓷碗灌汤。

他挣坐起来,呛出大鼻涕泡。

齐丰亿一身黑发玄袍,琥珀冠低调内敛。闪身避开,脸上挂着点温柔煦暖的笑:“吾仆~汝醒了。”

仆个鸟啦!

他欲怒又止,耳侧忽而听得雨打荻箔声。

只见食肆门外风霖飘摇,掌柜抹着老榆木桌面叹气。

李福图看看剩的半碗阳春面,又瞄一眼齐丰亿。

财神自顾自斟了一碗七家茶,拈起竹筷用了一口半冷的“巧儿女”。支着下巴,朝他笑道:“‘欠了人的,就要还回来’。那两次救命之恩,是不是得……”

以身相许?

他身上暖洋洋的,吸了吸鼻子:“要不是你把我的钱砸飞了,我至于这样吗?还有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齐丰亿闻言,置之一笑。

看来真是因为那个神仆契约。

掌柜搭着抹布,陪着笑过来:“二位爷,劳烦见钱结一下,八十文。”

李福图被吓了一跳:“八十文?抢钱吗你。”

他眼见掌柜苦着脸道,“没辙啊。我儿染了瘴毒,朝廷的驻泊医生要二十两看病钱,我们只好去借羊羔息。子钱家常来催债,现在各家卖货都这个价。”

分文没有,他恼得用眼剜齐丰亿。

财神爷大大方方地笑,“我们没钱。”

掌柜的变脸如翻书,抄起一旁的算盘珠子,“想来我这吃白食?咱清白人家也是要活命的!”

一算杠即将劈头朝李福图砸下来。

他算是被这倒霉财神坑惨了。

不管了。哪怕留下来打长工,管吃管住的,也比继续受晦气强。

他挥手握住掌柜的腕子,喝道:“掌柜且慢!我签当契给你,留下刷盘子洗碗抵债!”

说不准还能顺道入个奴籍,总好过被民壮抓到贱籍里。

这反应倒让齐丰亿挑了挑眉。

他狠狠瞪了没用的财神一眼,“就当我报恩了。这位大、爷,您另请高明去当神……去当仆人吧。”

齐丰亿不慌不忙地支着侧颊,看他被掌柜骂得狗血淋头,笑而不语。

李福图正要往当契上签字画押,就听门外一声啐骂:“老帮菜,这个月的羊息怎么还不交!”

他和掌柜一怔。

民壮按着牛尾刀进来,掌柜身子一抖,抛下他点头哈腰迎上去。

时下夔州各府县设有熟药衙,高价售卖瘴药,更与借羊羔息的子钱家勾结一气。

他懒得看齐丰亿,挨着身子,思考如何再趁乱开溜。

民壮兜头扇了掌柜一记,他被掌掴声引得脚步一滞。“交不出?那你当初借什么钱。把这店拿来抵你儿子的命吧!”

他抿着唇,捏紧双拳。

横竖逃了也是东躲西藏,不如还了欠掌柜的一碗面,把自己递给讨债的人。

他挺直身子,回身,张嘴要喝止那民壮。

一直看戏的齐丰亿却忽然开了口,低沉悦耳的嗓音截住了他的话头。

财神起身,笑吟吟地背手而立,按着他的肩膀:“且慢。”

那民壮不耐烦地睨了他们一眼,却把满嘴糙话咽了回去。

民间皂吏对非富即贵之人嗅觉颇准。李福图眼睁睁看着那民壮抹了抹鼻子:“你是谁?”

他乜了齐丰亿一眼。

财神爷明媚朝他眨眨眼,笑道:“爷是能把这位掌柜所欠银两还清的人。”

完了,财神要被凡人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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