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碧纱

李福图如暴露在鹰隼利爪下的羔羊,脚跟倒退几步,避无可避。

齐丰亿的每句话都像在催他献出魂魄精气,以祭神力:“你欠爷越多,要还的就越多。”

那双桃花般含情带笑的眸子此时浸着寒潭之色,金光烁烁,直直盯着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先前路上,齐丰亿那听曲踏青般的闲散样子还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冷汗滑落,他蹙起眉心,强作镇定:“凡人只有数十年寿命,我不甘心终身奉守香案。”

“若我能登天子堂,天下人的香火都可以留向财神庙。岂不两全其美?”

听他此言,齐丰亿倒是笑了。而后漫不经心地转身,袖着双手卧回垂香紫蕉帐后。

他极轻地舒了口气,这才松弛身子,打量了一眼闼内陈设。

原来宣铜彝炉被特意换成了压经炉,与房里摆的古磁吸水和英石盆玩格格不入。

他都可以想象到梅府下人如何在背地里笑话他们俗气了。

正偷笑着,齐丰亿好似后脑上长了眼睛,背对着他打了个呵欠:“有什么好笑?反正明日一早便打道回府了。别忘了爷是为何带你入京城的。”

他呶着嘴,剪灭花鸟四屏灯。

屋里黢黑一片,只有香火、光莲柔辉曳地。

李福图往地上铺了层蒲席,垫着褥子侧躺下。

一时只有他的呼吸声清浅微乱,他也不知怎的,嘴没过脑子,来了一句:“你真是神仙吗?感觉凡间的事你全都知道。”

齐丰亿都懒得理他,闭目养神。

他继续极轻地嘟囔了一句,“要是能帮我算算就好了。”

月上中天,金漆菱花窗外竹影婆娑,未几细雨绵绵。

李福图和着雨声,难得睡了个囫囵觉。

他不知道的是,床上的财神爷悄悄坐起来,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

“吾仆。天机不可泄露啊。”

翌日。

李福图起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暖融融的夏阳铺进厢房。

齐丰亿也不在床上,他就着盥匜厢奁洗漱了,换好衣裳往外走。

家丁早等在门口,引着他往一处四面临水的三层木楼去了。莲塘随风摇曳,清爽拂面。

他家的憨财神就坐在亭子里吃刚采来的莲子。看见他来了,笑眯眯地招手示意他一起吃。

他捂着脸走过去:“梅大人呢?”

齐丰亿托着下巴,笑着眨眨眼:“不就在那座小楼上吗?梅大人的寝房真是别致。”

他顺着齐丰亿的话看去,心中泛起点异样。

在自己家还住得如此遗世而独立,加上梅时雪曾经涉险盗取过神乎其神的佛舍利,很难不让人多想。

他又问一旁奉茶的下人,“章公子呢。”

家丁张口欲答,此时梅时雪就领着一队婢女仆人过来,抢先一步回了他:“章迈公子药性未清,不如暂留梅某府上歇息。”

李福图和齐丰亿对视一眼。

经过先前的手稿之事,他已不再将与章奈相认当做首要目标,笑笑:“章公子是梅大人出钱赎下,况且他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就不多问了。”

这话甚是得体,他将一张关于佛舍利的重要筹码交到梅时雪手心,使得人家脸色颇为缓和。

李福图趁势将一杯莲子茶呈上去,只说能驱除昨夜雨丝银芽残存在梅时雪体内的药力。

吃了这茶,他们的同盟才算是稳了。

果然梅时雪没有推辞,爽快地一饮而尽。

他们也不多待,讲了几句场面话,双方行了个均礼,便告辞了。

齐丰亿还饶有兴趣地问他,那盏茶里是不是泡了甚么“测谎符纸”的灰烬?真是个坏心眼的神仆。

他呛财神:“凡人的心眼贵多不贵坏,你少了一些,我才要多一些。”

说完赶紧往天上看。

还好,没有引来天谴。

九轨大街咸以石板翁地,两侧棚道外商铺早开了张,酒旗、幌子如柳树林立。

李福图跟在齐丰亿身边,揣着走前梅时雪赠的五百两银票,被财神以“饷神”为由拉去酒楼找乐子。

过了安兴坊的钟鼓楼,他远远望见有打野呵在瓦肆对台唱戏。

叫好声鼎沸,齐丰亿很感兴趣地指了指不远处的醉仙阁酒楼,对他道:“吾仆,吾等就在这里耍一会儿吧。”

这可是先皇下驾过的醉仙阁啊,他肉都在颤疼,真会享受。

绿栏杆围着数百座阁儿,他们一进门就被抱着琵琶、品笙吹笛的歌女团团围住。

香风熏得李福图直打喷嚏。

齐丰亿笑得前仰后合,背对着他颤抖双肩,吩咐店小二往楼上雅阁走。

财神要了早前心心念念的几味佳肴,他粗粗一算,去了二十余两银子。

齐丰亿见他愁的咬牙切齿,哈哈大笑:“吾仆,难得放松游玩,怎么眉头皱得像老树皮。”

什么老树皮,他永远是如花似玉的年纪。

他往嘴里塞着酥果点心,翻了个白眼。

齐丰亿拈起兔毫盏,笑着伸出一根如玉食指,推着他的额头往一旁转:“好歹看看这京城的大好风光么。”

他瞪着死鱼眼往窗远眺,忽地睁大眼睛。

远处,一座宝珠顶单檐纯金四门塔拔地而起,傲立京师中轴长街之上。空中有数只木械飞鹰盘旋在佛塔周围,接替轮班。

他心下微动,扭头看了看齐丰亿。

“听说大觉相寺的佛骨,向来封在银芙蕖阵拱卫的鎏金五足熏炉里。就连一只苍蝇飞过炉边,都会引动芙蓉相击,银器声声震荡。”

齐丰亿眸底精光点点,若有似无地诱导他:“如果昨夜是寺人监守自盗、冲着梅时雪去。那第一次失盗,是如何得手的呢。”

他果然不由得蹙起眉心,不解地思索。

财神故弄了一番玄虚,显然很爱看他们这些凡人为了些争来斗去的小事伤神。

此刻捡起牙箸,往嘴里送了一筷野猪鲊。

李福图暗忖。反正他初到京城,不论梅时雪为何偷佛舍利,兹要其与丞相势不两立,他就能顺着去查当年爹被构陷之事。

若下次见面,测谎符自可以为他探明对方所言真伪。

看来,所有的事,都与丞相和这大觉相寺脱不了干系。

楼下的歌女似乎是新来京城不久的名魁,很受四座追捧。

他无意间往下一瞥,只见那姑娘半掩琵琶,含羞带怯地瞄向齐丰亿。

财神无辜地避开对方视线,笑嘻嘻地伸手,戳着他脸上的软肉:“吾仆不用担心,爷只会看汝这一个凡人。”

他纳闷地抬头看去,齐丰亿泛着金彩的眸子宛如桃蕊,冲他绽开笑颜。

他的心仿佛停跳了半拍,“蹭”地一下跳起来,磕绊道:“你、你,就算你这么说,眼下香火也得一点点赚才行。”

匆匆嚼了几口饭菜,也不管齐丰亿吃好了没有,李福图奔下楼去结账了。

本来财神还要再听两支粉面小曲,见他夺路跑出酒楼,只得哭笑不得地跟上。

沿途买了些海味熟货、木板笔墨,不多时便赶回了家。

长乐坊地段甚好,李福图的眼光着实不赖。

他掏出锁匙开门时想,或者能买到这么好的门脸,也是托了齐丰亿的运气。

他从前绝不敢肖想“运气”这个词。

一面收拾着店里的柜台,写着“福运票号”的幌子;一面悄悄看那位齐大爷。

财神照旧坐下当米虫,吃虾米喝梅汤、晒太阳。

像只招财进宝的大貔貅似的。

他偷偷乐出声来,此时门外有个卖花郎担着马竹篮,唱着歌谣路过。

“一纸金榜馆乘龙,惊破阇梨院里钟。而今碧纱拂笼去,老树残花白头僧。”

李福图耳朵霎时竖起,叫住那位卖花郎,问唱的是什么曲子。

他掏出二十文买了一束牡丹芍药,那人遂笑逐颜开道:“是咱当朝丞相的光辉事迹呀!天下谁人不知,丞相是佛寺里出来的大才子、大老爷。”

“听说丞相高中状元前吃过寺庙僧人的欺负,常常吃不饱饭。谁知如今回翔馆阁,还不忘抬举善待那些和尚,善哉善哉。”

原来……

他忙笑着点头,又听那人道:“小哥儿是和媳妇一起开票号?眼下这时节怕是不好做啊。”

李福图、齐丰亿:???

齐丰亿一口梅汤差点喷出来,他更是憋笑憋得眉毛抖啊抖:“为、为什么呢?”

他死死拦在财神身前,听那卖花郎边想边道:“小哥怕是新来的。眼下京城番子捣子四处横行,京兆尹根本管不了。柜坊放息的事,很容易招他们讹诈。”

这卖花郎是个好人。李福图又买了些棣棠木香,还赠了那人一兜油馓、西瓜。

“不碍事,”他特意顿了顿,笑道,“我这里不放息,更不存飞钱。”

那人欢欢喜喜接了,不解地看他。

他看了看身后的齐丰亿,呲牙一笑:“我们专门借人财运的,利息分文不取,只收各类香火。”

“今日开业大吉,我们送老兄一成财运,包您今日进账一金。”

看样那卖花郎显然不信,但依然谢过了他的好意。

李福图再回头一看,被人分走了油馓子和大西瓜、还坑了一记财运的齐丰亿脸都黑了。

他:……

齐丰亿咬着后槽牙,优雅地拍了拍手上的虾米屑:“汝使唤爷使唤得越来越顺手了呢——相、公。”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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