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幼薇手正在窗下练字,突然想起前世里发生的一件大事。
忍不住停了笔去瞧姜太后,见她迎朝阳而坐,鬓边东珠轻曳,发出夺目的光芒。
令韵进来行礼。
“太后,”她开口道:“梁帅今早入宫,就跪在殿外,您看?”
姜太后正在写字,悬着的手腕略顿,将毫笔落回笔架,垂眼欣赏着自己的字,淡声问道:“跪了多久了?”
“快半个时辰了。”
姜太后点点头,接过宫女递来的热帕子揩了手,“时辰还不够,待再过半个时辰,你亲自到明德殿给皇帝送碗鳕鱼银耳粥,提醒皇帝一下。”
令韵转身出去,俞幼薇走过来扶姜太后落座,轻轻为她捶腿。
“外祖母,皇上为何不喜这梁绍?”
姜太后慈爱地注视着她,笑道:“大周自太、祖建朝至今,一共历经几位圣帝,你可知晓?”
俞幼薇想想,笃定回道:“十三位,其中穆宗和景桓帝及武帝,重武事,尤以武帝最为突出。”
姜太后点点头,“我的囡囡懂事了。几百年前,太、祖于前朝末年起事,以合纵联盟之策取缔风雨飘雨的前朝,建立了全新的大周。为此,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封了十三辖国,而上统领之人,又被称之为十三异姓王。十三王地,驻扎十三氏,这也是最初十三大世家的来源。那几年割据混战,版籍俱损,流民覆野,百废待兴,好不容易大周初立,世家齐心,君臣相和,励精图治,全新的大周渐渐恢复民生,繁荣起来,如此盛况直到了成顺元年,穆帝上台。”
俞幼薇认真聆听。
姜太后换个姿势,继续道:“世家各族当年受封,有的是迫于共同对敌的需要,有的是迫于信义,而有的却是出于私情,本就得利不均,久而久之,内部冲突也愈发不断,渐渐的,各诸侯王开始纳私税,敛民财,甚至还自铸钱币,将自己发展成了独立的‘国中国’。有了赋税便有了兵源,有了兵源又开始组建自己的武装。成顺三年,十三封地终于爆发了耸人听闻的十三氏哗乱事件。”
她抬头望着窗外前来筑巢的雀儿,眉色愈发深沉,“当时朝廷的势力尚不能够将他们全部铲平,于是便采取了分而划之的离间计策,暗中联合了其中几家,组建了同盟军,以萧氏为主,合力——取河东,平朔方,伐南夷,定中原。征伐数年,终于彻底将四境扫清,将权力彻底收归到了中央。几大世家为让朝廷放心,自降王爵为侯爵,有的进驻京都,有的回归家乡,总而言之,彻底将盟军统辖权让渡了出来。穆帝斟酌后,将同盟军更名为了神策卫,令其拱卫京师,成为了负责保卫京城和宿卫宫廷以及行征伐事的最重要军队。”
“这也就是神策卫和咱们几大世家最初的由来,虽说穆帝剿了他们的兵权,但到底于心有愧,便在神策卫中为各大世家的晚生后辈留了世袭的荫职,自此,神策卫中便有了越来越多的少爷兵。而到了景桓帝上位时,这些少爷兵在神策卫中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大,又因利益纠葛,惹出了许多事。与几大世家早没了情感牵扯的景桓帝,对其猜忌也越来越重,后来,在民间征召青壮劳力组建了真正意义上,权力掌握在皇帝手中的禁军三大营,使其与神策卫形成犄角之势,相互牵制,相互竞争。”
“即便如此,待到了武帝上位后,仍是忧心政权不稳,又建立了监察言论的锦衣卫。所以你方才说,武帝和景桓帝重武轻文,其实不算全对,他们或许自身会有偏颇,但究其根本,却是因内心恐惧,不得已这才用武力保卫自己的皇位。治军治国,囿于制衡。”
“如今朝中军方,除了各处驻扎的守备散兵和拱卫京都的神策卫、禁军三大营,大的势力只有三股。你们俞家握着西南军镇守锁牢山,交州韩家掌兵二十万镇守边南,被称作边南军,再者,便就剩下梁绍为首的镇北残军了。但这三方又各有不同。俞家一腔碧血,三代忠骨,尚免不了与皇室联姻来让朝廷放心,而韩氏,在边南根深蒂固,更是为朝廷所忌,先帝在世时,将次女嘉卫公主下嫁韩氏嫡次子韩宸,又勒令兵部将边南军的虎符一分为三,兵部、皇帝、韩暨三方共掌,可这也非万全之策。”
“至于梁绍,他远离京都,又因当年父兄兵败一事,为京都各方势力所不齿,京都贵女避之唯恐不及,朝廷没法用联姻的方式来牵制他,那便只能从军饷和战备上来做些手脚,每逢战事必吃紧的战备和军饷便是吊着梁绍的紧箍咒,既不让他饿死,也不会给他重新壮大的机会。皇上一再敲打,为的便是杀鸡儆猴,让这天下掌兵之人瞧个清楚,朝廷能用你,自然也能废你。”
俞幼薇垂首沉思,她身上衣衫单薄,春风透过绡纱进来时,打了个喷嚏,“那几大世家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你看咱们姜家,昔年为助帝王防范其他几大世家,便接了这神策统领的差事,你大表舅姜戎宿卫皇城十余年,可却根本近不得皇帝身前十步之内,皇帝如今信任的只有禁军三大营,其对我们姜家不可谓不防。”
俞幼薇天真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将这权柄还给皇上,反正他早几年便已亲政,将这麻烦差事丢还给他,我们也好落得个轻松。”
姜太后笑笑,点她脑门道:“你这丫头可真是天真。当年咸奉先帝在位,立我为后,我膝下无出男丁,只抚养大了先太子萧伯祺,岂料他却选择了谋逆这条路,哎。”
承平帝并非咸奉帝属意之人,只是长子七年前谋逆被赐死,这才改立了次子萧伯济。
姜太后目光闪烁,似有泪花,“直到如今,我仍是不相信我亲手教养大的养子会做出那等事。若废太子当年顺利继位,先帝便不会将神策卫交于我姜氏,烈油烹锦,别人看见的都是花团锦簇,而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何为如履薄冰。我与皇上素来不睦,先帝多番思虑,也是想全我条性命,只是后来的发展却也超出了我的掌控。”
姜太后下有一弟,名为姜盛,早年被咸奉帝册封为了安逸候,其去世后,便由长子姜戎承继了爵位,但姜戎此人与姜盛不同,胆大心狠又恋栈权位,在朝中纠派结党,很是高调,又与禁军总督曹谦处处争风,更是遭承平帝忌恨不已。
可这兵权还不能轻易交出。若无兵权固身,姜氏焉何能保!
姜太后端茶抿了一小口,“姚氏掌兵部,这些年虽说也兢兢业业,可那姚曦月想与裴氏联姻,都做不到,你可知为何?”
俞幼薇摇摇头。
姜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脸,“裴太师过世后,裴氏在朝的嫡支便只剩下裴二一人,姚文止身为兵部尚书,一品大员,照理说比裴二这个户科给事中可要贵重的多,但他为先帝和今帝两皇不喜,究其原因是他本人胆小怯懦,除了溜须拍马,上承皇命以外毫无见解独到之处,既无君恩,自然便落了下承。”
“至于韩氏,虽为今上忌惮,但能打仗,且能打胜仗,只此一条,无人能替,哀家敢说,只要他韩暨掌兵一日,哀家和皇帝都要对他韩氏客客气气,奉为座上之贵,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有朝一日,只怕会成为我大周心腹大患也说不定。”
“至于另外两家——孔氏和柏氏,”姜太后摇摇头,似乎很是可惜,“孔太傅虽已致仕,但毕竟为三朝柱基,其门生掌握的太学更是天下文笔之所在,文渊阁对他推崇备至,本应更上一层,但听闻孔家天分颇高的长子孔珈旭无心仕途,成日里摆弄些机巧木器,独独留个名声不好的庶子在太学混迹,担着个可有可无的官职,近几年,想必皇上早对孔家没了期待。”
“最后柏氏,这几年出了个柏鹏飞,掌握户部多年,但其柏氏门中,除他之外,三代近亲内,再无入仕之人,以后人才怕是难以为继。如今的几大世族,虽说各有依仗,但良莠不齐,皇上态度摇摆,是既要用我们,又要防我们,弄到现在不上不下、不伦不类的。”
俞幼薇知道姜太后对萧伯济自小便没几分情义,又不喜他阴鸷冷漠的性情,所以二人若想化干戈,简直难于登天。
既然矛盾不可调和,那便只能设法保住姜氏和俞氏两门的性命,至于这天下,俞幼薇捏紧了袖中的锦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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