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三回 驳虚谬奋义诚慷慨 遭忌怨遇刺犹从容

话说是年夏秋之交,暴雨淋淫,江河泛滥,堤溃城决,淹没田庐,民多流亡,诸郡急递请付度支①,以救灾发赈。沈元鹤心忧如焚,与谢灏言道:“孟子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②今既闻此灾厄,士者焉能袖手充耳乎?而曩昔受任巡察海内,谙熟政弊,故当仁不让,理之宜然也。”因是向仁宗请命,授为敕使,与工部、户部、都水监群僚同奉钦命下抚地方。临行前,见谢灏郁然不悦,没来由地一阵忧惶,遂叮咛道:“复清,今我去了,旋即便归,不必挂念我;倒是你近来每每神情不属,教我见了,也与你一般难受的——不论有甚么事,都且按下,待我回来一起担承,好么?”谢灏凝望他半晌,似有千言万语吐露,然终究不曾张口,只敷衍道:“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意。”心里却道:目下尚摸索不清前头行路,又怎舍得教你与我铤而走险;我不愿你如此,所以瞒你,将来若受了责惩,你也能不知而无罪的。元鹤这厢并不知他如何存想,依恋一会,也便去了。

因各地大水,便有旧党人大做文章,依董仲舒阴阳灾异之说,以此为阴阳倒逆、以贱伤贵之兆③,言称皆因新政抑上纵下,害尊者之威严,上疏逼请仁宗休止新政,复归旧礼。谢灏、徐弼等则据理力争,驳斥谶纬之妄诞,言辞亦激烈。仁宗皇帝短于谋略,从前原是倚仗姚安甫等臣下之力,与之放权,故能得一时之效;后疏远姚氏,其所奏对,多弃捐不顾,无所作为,而今欲杜绝弊源而不得,可谓悔之晚矣。

裕庆侯身为外戚,本不便言事,这时节却暗中得太后懿旨,而进表曰:新政福泽匹庶,固足昭圣人之德,其亦恭遵上意,削减用度,遣散佃客,还利于人;然今岁风雨乖逆,五谷不登,无乃④天意之所罚乎?莫若上垂拱而与民休息,以俟天之和平也。拟辞委婉,似颇中正,实则附和旧党,阻梗新政。谢灏闻知,义形于色,不可控遏;思量再三,以为元鹤不在京中,不致牵连其身,终将那夜所撰奏章呈奉仁宗,暴露裕庆侯百般恶行于天下。仁宗、太后俱大惊愕。陈太后虽暗恼弟弟是个不中用的,要重罚拘囚之,却仍顾同胞之私、彰宗戚之贵,不欲按律诛斩;仁宗见母亲执意如此,一时竟优柔迟疑了。谢灏便连上三表,陈明利害:众口如川,域中既遭洪水,益不能溃舆议之川⑤,否者,恐有覆舟之患;以是必除戮首恶,以息民愤。上为之说服,又忽忆纪开峻当年所言君主不可有私,惟在利民一也⑥,慨伤良久,押解裕庆侯父子于诏狱,以候发落;母子因之嫌隙日深。

谢灏自知这一来必见憎疾,然磊落不惧,行动悉如常;同书恐逢意外,则教武人护行。某日自公署还家,正与同书说话时候,见前头闯出一人拦住去路,匍匐于地而泣。谢灏问道何事,那人道:“民有冤苦相告,不知常侍作主否?”谢灏便下马道:“且细细说来;若是实情,我必作主。”那人道:“小人有问,敢请常侍赐教:裕庆侯府所贮丝帛,是谁人之功?”他道:“工女之功。”那人又问:“裕庆侯府所用珍馐,依谁人之力?”他道:“良农之力。”那人又问:“至若君家之丝帛、珍馐,又何如?”谢灏一顿,道:“亦如是矣。”那人道:“君居金屋之中,披锦绣、食佳味,而工女良农寒热不休,劳而无得;盖以是观之,夺小民衣食,常侍复与裕庆侯何异?”

一旁同书听不下去,呵道:“放肆!”那人冷笑道:“常侍只见裕庆侯蓄豪奴,却不省自身亦放纵顽仆也。”谢灏便向同书摇了摇头,教其退下;那人就又道:“人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⑦,道之不公若此;然侍郎位享清贵,贪恋腐鼠⑧,原与裕庆侯俱是‘与世推移’⑨者乎?”他道:“家门贫富,非吾所自择;三闾大夫,楚之同姓,而吾所当效也。”那人道:“常侍不过犯颜以搏直名,以为与求利者不同,实则逊三闾远矣;且彼怀沙自沉,胡不效之!”

谢灏思忖不语;趁其失神,那人陡然从袖中掏出匕首,直直向他面门刺来!谢灏哪里料得,幸有侍卫与那人缠斗,只将官服划了一道口子,并未伤及皮肉。四周百姓见状奔逃,同书亦惊魂未定,忙扶住主人,谁承想又猛听得破空呼啸一声,竟是从脑后飞来一支冷箭;这时已来不及闪避,教箭镞深深嵌进谢灏左肩,汩汩血流个不住。同书从来怕血,这时大哭,反是他自己捂了创口,忍痛强笑道:“却哭甚么,胆量忒小;此定是邪曲所为,却不知因愈显君子之贤正也。”不多时,二刺客就逮,拷问而知其果为裕庆侯府中人,是为故主复仇矣。

这里先且按下,却说元鹤赶至灾地,收束官袍,换得短衣,就日夜守在江河堰口,即便宿雨不绝,夜凉彻骨,也不肯回衙中少休一会。工部同僚劝他既非治水的有司,何必如此劳瘁,他却道我与诸位奉王命赈灾,都是为了百姓,哪有倚仗官身而偷闲之理;况百姓既还认我沈元鹤是个人物,蒙此爱戴,就更不能离去,否则便伤了生民之心了。众人见他如此,皆感佩不已,于是齐心协力,二旬之内补葺了堤防,安顿了流民,又惩治了数个贪枉成性的官吏,总算可以复命;元鹤也忽地卸了气力,一时竟昏倒在地。

醒来已是寅时,元鹤见有人在对面榻上睡了,原是昔年尚在户部作员外郎时的旧友,想是守候得乏了。他不愿惊动,悄悄披衣起行;庭中正细雨霖霖,遮蔽明月,点点滴滴,敲在梧桐叶上,本是清秋景色,却不觉哀戚,都因想到百姓可以安居,不复水涝之患,便觉欣慰。那户部好友这时却也醒了,与他攀谈道:“过两日待这里事务了结了,就可归京了;只不过如今京中与我们去时可算得风云大变矣。”元鹤心头一悸,问道:“可是出了甚么事?还请如实告我。”那好友这才想起众人怕元鹤忧心分神,都心照不宣地不与他提起朝中事,然这时见已瞒不住,只得与他讲说了谢灏与裕庆侯之争。元鹤本就觉着谢灏举动有异,故也并不如何讶异,只是低头太息;却不想闻及谢灏当街遇刺,顿时竟又要厥倒。

① 指经费开支。

② 引自《孟子·离娄下》:“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

③ 引自[汉]董仲舒《春秋繁露》:“大水者,阴灭阳也。阴灭阳者,卑胜尊也,日食亦然,皆下犯上,以贱伤贵者,逆节也。”

④ 相当于“莫非”“恐怕是”,表示委婉测度的语气。

⑤ 《国语·周语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⑥ 见第十一回。

⑦ 引自《庄子·胠箧》。

⑧ 典出《庄子·秋水》:“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⑨ 引用《楚辞·渔父》:“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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