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坠落的深渊,你是长出血肉的蝴蝶。
——题记
盛夏,青市像被太阳按进蒸笼。
柏油路面的沥青软得几乎能踩出脚印,空气中飘着被烤化的奶油冰棍味。高三六班的吊扇还没装,窗框上积着去年冬天的灰,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像滚烫的沙子灌进衣领。
蝉声从操场那棵老梧桐一路爬到窗台,聒噪得令人耳鸣,却又让人昏昏欲睡。
青梧市高级中学。
高三六班。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
身穿浅蓝色职业装的女老师踩着七厘米高跟鞋,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像一串急促的鼓点。她站定在讲台前,扶了扶无框眼镜,戒尺“嗒”地一声敲在木质讲台上,粉尘簌簌落下,像一场小小的雪崩。
原本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只剩下吊扇挂钩“吱呀”一声摇晃的余音。
她从粉笔盒里挑出一支最长的白色粉笔,指尖沾到一点淡蓝色的墨水渍。
滋啦——
粉笔和黑板摩擦的声音像刀口划过玻璃,尖锐得让后排几个男生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上面赫然出现两个字:宋妍。
“这是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不高“高三部主任、六班班主任、语文老师,三合一。初次见面,我说三点:
第一,我不求你们考高分,但不能丢掉你们本来能拿到的分;
第二,可以给我取外号,别让我听见;
第三,打架斗殴——直接记大过,没有第二次机会。
听明白了吗?”
最后一粒粉笔头被她弹进盒里,发出清脆的“哒”。
她的视线在教室来回游走,最终停在最后一排。
那里,一个男生正枕着书包睡觉。黑色耳机线缠绕在耳廓,像一条细细的蛇。他的额发有些长了,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凌厉的下颌。
阳光刚好打在他的睡颜上,睫毛颤了颤,有神的眼被眼皮盖住,睡得算得上香。
宋妍走过去,高跟鞋在地面敲出两个短促的节拍。
她屈指敲了敲桌面,指节与桌面相触的声音像啄木鸟在敲树干。
咚、咚。
男生被吵醒,顺势站起,动作带着一点被打扰后的不耐烦。
他撩起眼皮,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深井里投下一枚石子,连涟漪都是冷的。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高三六班的班长。”
宋妍的语气很淡“现在,安排打扫卫生。”
她没等回答,踩着高跟鞋就离开了。鞋跟与地面碰撞的声音渐渐远去,像一场暴雨的余韵。
段俞对她为何把班长这个职位丢给他,并没有深度思考。
邱岁在第三排,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对“老师”这种生物天然过敏,或者说,对一切能掌控她命运的权威都感到恐惧。
她的右手先天性无力,连拧瓶盖都费劲,更别说提重物。此刻,她被分到擦桌子,心里竟有一丝庆幸——不是体力活,不然又要和班长解释好一会自己身体的残缺。
她拧干抹布,左手用力,顺着木纹慢慢推过去。灰尘卷成小团,像被驱赶的灰色羊群。
刚擦完一列,正准备直起腰歇口气,一只水桶“哐”地横在面前,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帆布鞋。
她有些气愤的抬眼,当看到来人后,身体先一步的做出来保护状态。
三个女生站在她面前,为首的林欣抱着胳膊,指甲上的亮片在日光下闪出冷光。
“残废,赶紧去倒了,接点水过来。”语气恶劣,不加掩饰的厌恶,还有那讨厌的称呼。
邱岁的右手无意识地蜷了蜷,指尖微微发抖。
她紧紧攥住抹布,声音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我的手不能提重物,你知道的。”
林欣的视线落到她垂在身侧的右手,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那只手又没残,装什么?”
邱岁咽下了这口气。她弯腰,左手勾住水桶的提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就在她准备拎起的瞬间——
啪。
一块抹布从天而降,擦着林欣的脚尖落在地上,带起一小片尘土。
如果不是林欣躲得快,此刻抹布应该已经糊在她头顶。
“我看你也没缺胳膊少腿啊,让人家倒什么?”
声音清冽,带着一点晨雾的沙哑,像竹林里灌来的一阵风。
邱岁随声源望去。
少年刚好侧过头去,太阳的光晕恰好打在他的侧脸,轮廓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看不清五官,却像一幅被水晕开的油画。
他踩在课桌上,灰蓝色的校服裤脚卷到脚踝,露出线条利落的小腿。
窗户玻璃被他擦得透亮,映出他微微弓起的脊背,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
“关你什么事,又没让你倒。”
林欣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责怪和厌恶,像一把钝刀。
少年从桌子上跳下来,动作轻巧得像一片树叶落地。
随着他的动作,光渐渐褪去,邱岁看清了他的脸——
极其干净,眉毛微拧,眼眸深邃,黑色的瞳仁里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一把碎星子。
鼻梁很高,薄唇,下颌线比她手里的抹布还要利落。
他走到林欣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那行,我现在安排你去倒。”
他顿了顿,补充,“毕竟我是班长。”
林欣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她弯腰拎起水桶,另外两个女生赶紧跟上,像被风吹散的纸屑。
女孩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班长”这才发觉这个长得好看的男生就是刚刚睡觉的人。
邱岁慢慢走到他面前吸了一口气,声音轻得像羽毛:“谢谢。”
男孩捡起抹布,在水盆里搓洗,水流冲过他的指缝,像一条清澈的小溪。
“不用谢。”
邱岁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口袋。
救了一次是幸运,但不可能次次被救。
她鼓起勇气,声音比刚才高了半度:“班长,我可以和你做同桌吗?”
软弱的少女第一次抬起头,乖巧的脸上写满了倔强。
既然没法次次保护,那就黏在一起,让她们没法实施行动。
段俞手上的动作一顿。他侧头看她,少女的脸颊因为紧张而泛红,像熟透的桃子。
他当然知道她心里的小算盘,最后只是轻轻吐出一个字:“随你。”
等大家都打扫完卫生,邱岁拿起书包,走到段俞的座位旁。她坐到靠里的位置,把书包塞进抽屉,动作轻得像一只猫。
她没有主动搭话,她有分寸感,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得寸进尺。
讲台上的老师拍了拍手:“班长,带几个同学去教务处领书,我很快回来,保持安静。”
说完,踩着高跟鞋离开了。
段俞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伸了个腰,像只刚睡醒的猫。
他缓缓站起,单手插兜,另一只手转着篮球。
“谁去搬书?”
话音还没落下,男生们争先恐后地举手:“我!”
段俞的视线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点了几个名字。
——其中包括中午欺负邱岁的林欣和另外两个女生。
按理来说,搬书这种活不会落到女生头上。
邱岁脑海闪过一个念头:他在给她撑腰。
随即又否定:不可能,听起来太荒谬了,说不定人家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忘了。
她缓缓趴在桌子上,脸贴着冰凉的桌面,准备小睡一会。
前排的女生忽然转过头,声音软糯:“同学你好,可以交个朋友吗?”
她伸出白皙的手,掌心向上,像一朵小小的白花。
邱岁从臂弯里抬起头,轻轻回握了一下:“可以。”
“我叫叶烟,烟花的烟,很开心认识你。”
女孩的眼睛弯成月牙,看起来人畜无害。
邱岁点点头,没有多说。
她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了,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她都赌不起。
刚才那个帮她的男孩,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
她不会让自己再掉进沼泽。
书搬回来后,段俞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像没骨头似的。
他闭着眼假寐,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节奏像一首懒散的爵士鼓点。
课本封面一片空白,他连名字都懒得写。
那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吐槽着搬书有多累。
邱岁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像一根细针扎进耳膜。
她知道,高三生活不会舒心。
“吵什么呢?”
段俞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教室瞬间安静。
他睁开眼,眼神落在那几个女生身上,像一把未出鞘的刀。
“还嫌书搬得不够?”
几个女生怯怯地低下头,不再出声。
“谢谢。”
邱岁下意识地说。
段俞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忽然靠近她。
两人的校服外套拉链“咔哒”一声撞在一起,像一枚小小的金属火花。
“同桌,你该不会以为我在帮你出头吧。”
窗外的梧桐树影晃动,薄薄的窗帘被风带起,一下一下敲着窗台,和少年的嗓音混在一起。
可能是风很凉,邱岁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红透的脸。
“不……是。”
她有些迟钝地回应。
段俞往后一退,拉开距离,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那你猜错了,我今天心情好,就是帮你的。”
他话音未落,邱岁就感觉自己心跳如鼓,一下比一下有力。
炙热从耳尖一路蔓延到脖颈,她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窗外,蝉声忽然停了。
风也停了。
只剩下心跳声,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砸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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