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岁心口一紧,指节蜷成小小的拳。她鼓足勇气抬眼,灯光昏暗,却掩不住段俞的好相貌——狭长眼尾微挑,像一弯冷月,鼻梁高挺,在幽蓝屏光里投下一道利落剪影。
段俞掀了掀眼皮,与她四目相对。下一瞬,他抬手,动作轻得像替风整理羽毛,将鸭舌帽重新扣到她头上。帽檐压下,他眼尾弯弯,眸光里像藏了一枚偷渡的月亮,悄悄跌进她的心口。她不知道心动的开关在哪,却听得胸腔擂鼓。
刘海被帽檐压弯,遮住视线,她只能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攥紧白色短袖下摆,布料皱成一团。
段俞意识到自己吓着她了,微不可察地后退半步,声音低下来:“我走了,同桌。”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邱岁才瘫坐在椅子里,掌心按住胸口,想按住那阵狂乱的心跳。
她掏出小镜子,镜里两颊通红,像熟透的苹果。啪一声把镜子扣在桌上,额头抵着桌面——丢脸至极。
门帘“唰”地一声被拉开,上午八点多的日头像烧化的铜汁泼进来,落在邱岁半张侧脸上。空调窝在墙角,呼呼吐着凉气,却怎么也吹不到柜台这边;她额前的碎发黏成细绺,汗珠密密匝匝,像给皮肤覆了一层亮晶晶的膜。
哒哒哒——
指节叩桌的脆响骤然截断闷热。
邱岁抬起眼皮,雾气未散的眸子撞进那双狭长眼里——睫毛压得极低,只剩一线墨黑的缝。她嗓子发干,声音像砂纸磨过:“……怎么?”
“吃早餐,同桌。”段俞把塑料袋放到前台,纸袋上洇着一点油迹,还冒着隐约的热气。
她扫了眼电脑右下角——08:03——班次结束。邱岁低头在群里发了句我到点了,你来替班。
合上手机键盘,随口问:“你吃了吗?”
“没。”
“那走吧。”她伸个懒腰,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啦声,提起袋子。“门口那张桌子一起吧。”也不等他答应,捞起手机就往外走补了句“我下班了。”
门外,盛夏的阳光像一把透明的锤子,砸得人头皮发紧。段俞把吸管插好,将豆浆递过去。纸杯壁凝着水珠,凉意顺着指尖一路爬上来。
邱岁低头吸一口,奶香猛地炸开,稠得像要糊住喉咙。她抬眼,黑眸里浮起一点惊讶:“城南那家老字号?”
段俞淡淡的“嗯”了声。
“真的假的?”她边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肉包边说,似是不太相信。
城西到城南,将近跨了小半个青梧镇,排队至少二十分钟。邱岁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一口豆浆呛住,烫得舌尖发麻。
刚想偏头吐掉,段俞的手已经摊在她唇边——掌心向上,骨节清晰,像一方小小的避风港。邱岁愣了半秒,抬起头看向他,硬生生把那一口咽了下去,热浪一路滚进胃里,却在胸口悄悄化开一点甜。
段俞不动声色的收回手,看着少女微红的耳尖不自觉红了一大片。
此刻,如果用四个字去概括她会毫不犹豫的说——难以忘怀。
——
青梧的时间就像被按了加速器似的,很快和段俞做同桌也有一个月了,二人渐渐熟络,没有一开始那么的变扭。
宋妍语文老师在讲台上拿着粉笔在黑板上解析着文言文的意思。
男孩抬了抬矜贵的手把自己的语文书推到她跟前,《劝学》大题目旁边,他画了一个蝴蝶,残翅的蝴蝶。
邱岁发觉后,垂下眼那页纸先撞进视线的是一道灰白轮廓——像有人用极轻的铅笔尖扫过,留下一条似有若无的脊线。脊线两侧,羽脉一根根浮起:前翅的脉络被削得极细,中段却忽然加深,墨色在纸纹里晕开,像被水浸过的旧墨。
左翅缺了半片,断面参差不齐,橡皮擦起的毛边微微翘起,像被风撕开的绸缎。右翅只剩翅脉的骨架,却用极短的斜线排满羽鳞,一粒粒,像雨夜贴在窗上的碎玻璃。翅尖沾着一点铅灰,闪着暗哑的光,仿佛灰烬里最后一点火星。
整只蝴蝶被一条极淡的虚线钉在书页中央,她盯得久了,竟觉得那翅膀在纸面下轻轻鼓动,随时会挣开纸的牢笼,扑到她面前来。
他在这幅画下面写个一行字——你不是坠落的深渊,你是长出血肉的蝴蝶。字迹潦草但好在不难辨别。
那行字像一根极细的针,在她最柔软的地方戳了一下。
她下意识把书往怀里收了收,指尖却停在纸页边缘,不敢再碰——仿佛再靠近一点,就会听见蝴蝶扑翅的声音,提醒她:原来她也能被当成“希望”。
一个月太短,却足够让她把“习惯”改写成“心动”。
段俞知道她旧日的暗伤后,几乎把影子叠在她的影子上:下课十分钟,他也要绕到她桌边同她聊天。放学那条长走廊,他永远落后半步,像一道移动的墙,把恶魔的目光悉数挡下。
她不是铁打的,只是把自己锈成了壳。于是他的每一次“别怕”都像小锤子,叮叮当当敲在壳上,落下一点光。
她不敢奢望太阳,可太阳偏偏把温度调到恰好,让她在每一次心跳里,听见自己破壳的声音。
蝉声像一把迟钝的锯子,来回拉扯盛夏的午后。
邱岁忽然想起屏幕那端的陌生人——隔着网线,那人用键盘敲下:
“残翅的蝴蝶,只是暂时停栖,很快就要起飞。”
一句话,被她在心里偷偷背了无数遍,此刻却像被段俞的呼吸重新点亮。
她抽出那支黑笔,笔尖悬停,落得很轻,却划破纸面那层薄薄的晨光。
在“蝴蝶”二字斜下方,她写下:
——因为你的存在,连勇敢都成了嘉奖。
写完,她屏住呼吸,仿佛怕文字会飞走。
段俞偏头,眼底盛着碎金般的星河。长腿从桌下探出,膝盖轻轻碰了碰她的大腿外侧——像风掠过水面,带起一圈细小的涟漪。
“你很棒。”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穿过所有蝉鸣,稳稳落在她心上,像一颗小石子,激起一圈又一圈温柔的回响。
夜灯把沥青路面刷成一条发光的河。段俞照旧跟在邱岁半步之后,影子叠着影子。
她忽然往后缩了半步,鞋跟轻磕地面,发出极轻的“哒”。他也跟着退半步,像一场默契的慢舞。
来回两次,段俞终于发现——她的右脚落地时微微一顿,像被风绊住。
他快步上前,握住她手腕,低声问:“腿怎么了?”
邱岁像被戳破秘密,脑袋垂得更低:“先天右肢残疾,很狼狈吧。”
她等着铺天盖地的安慰,却只等来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一点也不,”他声音低缓,像夜风拂过耳廓,“你只是比别人多一个印记。”
邱岁的心脏猛地一震,滚烫的酸涩涌上眼眶。
段俞没再追问,只是松开手,绕到她右侧,身体微微前倾,像一面移动的墙,替她挡住了所有擦肩而过的风。
“走吧,”他声音低却稳。
邱岁愣了半秒,鼻尖一酸。她试着把右脚踩实,地面却不再硌人——少年刻意放慢的步频,把每一步都量成她的节奏。
夜灯拉长两道影子,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却始终并肩。
走到巷口,段俞忽然停下,俯身捡起一块碎砖,随手塞进路边松动的井盖缝隙。“明天起,这里不会再绊脚。”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在给她铺一条看不见的红毯。邱岁看着他弯下的背影,忽然伸手,指尖勾住他校服袖口。
“段俞,”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谢谢你把‘狼狈’两个字,从我字典里抠掉了。”
少年回头,眼底盛着整条街的灯光。“那就换我进你的字典,”他笑,“页码是——‘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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