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东郊区的夜空,像一块被洗得发灰的旧布,上面还缀着几点模糊的淡黄色油渍。
风掠过齐腰的杂草,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声。
杂草簇拥的废弃工厂前,一个人影正在提搂着裤子。他面前有一滩泛着光、冒着热气的液体。
这人个头不高,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但身上的痞气很重,一看就是个混社会的小流氓。
“喂,你去哪儿啊?里面那大少爷还醒着吗?”他的裤子已经提好,这会儿,一边系裤腰带,一边抬头冲着远处吆喝。
在他前方大概五十米左右的地方,还立着另一道人影。
月光清冷,洒在那人身上,勾勒出一个异常单薄的轮廓。
“诶,问你话呢,咋不吱声?”那小流氓没得到回应,有些不耐烦。
可对方仍然背着身,一动没动。
只有他的声音顺着风传了过去,还有点飘忽。
“嗯,他醒着呢,也不闹腾,放心好了,今晚咱能睡个好觉。”
“哦,那就成。”小流氓啐了一口唾沫,“那个大少爷看起来不是那么好对付,眼神实在瘆得慌。唉,真他奶奶的,咱得罪了谁啊,给安排了这么个死活儿。”他骂骂咧咧地往回走,脚下踢到个空罐头瓶,哐当乱响,可他才刚走出三四步,就突然停住了。
不对劲。
他心里蓦地涌上这种感觉,便又迅速地回过头。
不远处,那个瘦高的同伴还站在那儿,没跟上来。
不,他站的地方,比刚才更远了些,他应该是朝工厂相反的方向,往更深的野草地里走了几步。
小流氓瞬间清醒了,睡意全无,目光一凛,语气陡地沉了下来:“喂!我说,你咋不回去睡觉?”
空气好像瞬时凝固了,只剩下风穿过草叶和废弃钢材的呜咽声。
十几秒后,对方的声音才又随着风传回来,语调十分不自然:“我睡不着,出去走走……”
小流氓嘴一撇,可脸上的疑色并没有消退:“唉,让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睡不着了!得了,我陪你一块儿走走吧。”说着,他抬脚迈过一丛纠缠在一起的杂草,向对方逼近。
哪料,就在他的脚落地的瞬间,眼前那瘦高的身影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毫无预兆地跑了起来!对,不是走,是跑!向着厂区外无边的黑暗发疯似地狂跑!
“妈的!”小流氓瞳孔缩进,忍不住骂了一声,“还真他奶奶的有鬼啊!”
他年轻力壮,反应也快,立刻像支离弦的箭一样,飞奔着追了过去。
而那个逃兵,体力明显处于严重透支的状态,奔跑的姿势踉跄,深一脚浅一脚,速度根本比不上身后追兵。
风声呼呼的,鼓荡着逃兵身上那件刚从别人身上扒下来,过于宽大的西装外套,让它看起来像一面绝望的帆。
月光下,两人之间的距离正急速缩短。
小流氓已经能闻到对方身上的霉味,他只要再加把劲,伸出手,身体向前一倾,就能够到那件鼓起来衣服了。
就在指尖即要触碰到衣服布料的刹那,突然,眼前的目标没有任何征兆地向前一栽,“噗通”一声扑倒在地。
小流氓收势不及,整个人跟着往前冲去。
电光火石间,他瞥见对方倒在地上的腿。然后,那腿像蝎子摆尾一样,猛地向后勾了一下!
“哎哟!”
小流氓只觉得脚踝被什么东西狠狠绊住,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带着巨大的惯性,重重地摔进泛着尘土的地上。
“他奶……”他还没来得及骂完,更没来得及翻身爬起,余光就捕捉到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那东西掀起一股恶风,冲着他的脸狠狠砸下!
“砰!”
一声闷响。
不是很亮,但异常结实。
那小流氓的世界在这一击之后,彻底黑了,再无半点声息。
温雪生扔下手里的石头,双手撑地,再次剧烈地喘息起来,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跟破风箱一样难听。
刚才那一阵逃命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整个过程,他都在边跑边观察脚下,试图寻找能利用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行,如果跟那小流氓发生正面冲突,绝对没有胜算,但只要手里能有个武器,再来个出其不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就像之前,他在密室里,用凳子腿放倒了那个身材比他魁梧得多的中年男人。
只是,用石头打人比用凳子腿更危险,不好掌控力道,他刚才下意识地减轻了些力气,但心里还是发虚。他看着地上没有动静的小流氓,强撑着挪过去,学着武打片里大侠的样子,伸出手指,探到小流氓的鼻孔下。
温热的气流拂过指尖。
还好,他活着。
温雪生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更深的疲惫。可他不敢久留,只能挣扎着爬起来,慢慢往前走。
他得尽快离开这里,找到一个有电话的地方,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密室里的中年男人,还有地上这个年轻的,总不能一直让他们晕在这儿,得打个120才行。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走了一会儿,渐渐的,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视线开始发花,耳朵里的风声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自己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紧接着,他的脚步也开始不听使唤,好似灌了铅,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荒郊野外的土路坎坷不平,延伸向黑漆漆的远方。
就在这时,路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两道明晃晃的光。
他认得这种光,笔直,像倾斜的柱子,是汽车的车头灯!
温雪生预感不好。在这个年代,就算在城里,汽车都是稀罕物,更何况是这种偏僻的荒郊野外?
而且那辆车的速度很快,引擎的声音由远及近,正毫不减速地朝他这边疾驰而来。
是刚才电话里的那个人吗?来得这么快?!
绝望瞬间淹没了他内心刚刚升起的,那点微末的希望。
他还没有见到她,难道真的就要到此为止了吗?
“小生生!”
“小生生。”
“小生生……”
脑子里嗡嗡响,循环往复地冒出这几个字,有的温柔,有的焦急,有的带笑……
都是她的声音……
他突然感到眼角涌上一抹难以抑制的湿热,视线慢慢模糊了,连眼前那两道索命般明光也化成了混沌的一片。
然后,双腿软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
就在他要彻底瘫倒的刹那——
嘀——!!!
一声几乎能撕裂耳膜的鸣笛,突然在他身后炸响!
他剧烈地一哆嗦,濒临涣散的意识,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硬生生拽回来一些。
身体晃了晃,最终没有倒下,勉强立在了原地。
“小伙子,你没事吧?”
什么?
他没怎么听清,这才意识到鼻子已经被一股浓烈的柴油味占满,耳边还充斥着“突突突”的发动机噪音。
“诶,吓着了?你没事吧?”
又是那个声音,这次大了点,但因为掺杂在发动机的声音里,还是不怎么明显。
“你没事吧!!??”声音又大了。
温雪生茫然地回过头。
一辆脏得看不出颜色的三蹦子,几乎紧贴着他,停在了身后。
那驾驶座上,坐着个戴军绿棉帽,脸庞黝黑干瘦的大爷。
大爷正瞪着眼睛瞅他,一脸好奇。
温雪生看得有些发懵,一时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只有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晃悠起来。
那大爷一看,急了,从三蹦子上直接跳了下来,一把扶住温雪生的胳膊,用土话连声说:“诶,诶,小伙子,你这是咋了?你可别倒啊!”
温雪生被大爷扶着,目光却越过了他瘦削的肩膀,死死盯住远处。
那辆汽车越来越近了,车灯的光柱已经能隐约勾勒出它方正的轮廓,是一辆越野车。
他猛地回过头,扫了眼面前的三蹦子,双手突然抓紧大爷扶着他的小臂,嘶哑地说道:“大爷,我有病,现在犯了病,快不行了……能,能带我去找个大夫看看吗?”说完,他不等大爷回答,咳嗽了两声,身体一软,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直接瘫倒,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了大爷身上。
大爷被他带得一个趔趄,赶紧用力撑住,声音都变了调:“诶呀,诶呀!这算啥事啊!别吓我啊,小伙子!你挺住,挺住啊!”
他手忙脚乱,半抱半拖地,把这个突然倒下的陌生人弄到了三蹦子后面的车斗里。
温雪生顺势蜷缩着躺了下来。车斗四周有半人高的金属围栏,里面还铺着些干草,恰好挡住了他的身体。
大爷喘着粗气,爬回驾驶座,用力拧动车把,发动机立马发出更响亮的“突突”声。
然后,那三蹦子剧烈地抖动了几下,颠颠簸簸地重新上了坑洼的土路,没开出多远,就碰着两道明亮的光柱。
那辆越野车,带着一种凌厉的气势,与这辆破旧、缓慢、噪音巨大的三蹦子擦身而过,没有停留,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三蹦子继续“突突”着,驶向荒野的另一边。
温雪生躺在车斗里,微微抬起头,视线里,越野车的红色尾灯,直直地冲向了远处那片黑魆魆的废旧厂房。
几分钟后,越野车的轮胎碾过杂草,一个急刹,在厂房的大门口停下了。
四个车门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推开,接连跳下来四个人。
最先下来的,是一个女人。她跑得很急,夜风吹乱了她醒目的红发;月光映照出她通红的面颊。
那面颊上,复杂的情绪融合在一起,焦急,不安,紧张,却又混着种近乎燃烧的激动。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扫过厂房破破烂烂的大门,和周围杂草丛生的荒地,然后张开嘴,几乎想立刻喊出来:
“小生生!你在哪儿?!”
明天继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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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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