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白衣男人见他一副十万火急的神情,做事又如此极端决绝,顿时也不敢再多拦。

短暂地对峙片刻,他败下阵来,垂首让行。

“是。”

纪悲声顾不上他,匆忙向着方才声音的来源赶去。

他心里有千万疑问。

那叫声分明是阿黄的,可是阿黄为何会出现在宫里,又为什么……

他越想越杂,一时间心乱如麻,动作却不敢耽搁。

片刻,眼前景色熟悉起来,他骤然皱了皱眉。

这里是……宫中那片湖泊的另一个方位。他未曾到过,却远远瞧过几眼。

阿翠说过,一旁揽华殿里住着贵君。宋九歌对他的敌意,殿里下人都有目共睹,他自然无意到这边来找不痛快。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阿黄会出现在宋九歌的宫殿。

或许是被晨间的冷风所害,他此刻头痛得厉害,尖锐如针扎,时不时响起的犬吠更听得他呼吸一滞。

他不会听错的。

往日里他对阿黄自言自语。

他说,它是他花了几个铜板买来的,是个不值钱的小东西。

但那活泼的身影,已是他记忆里难以割舍的一部分了。

纪悲声吸进一口冷气,一时不知是伤口还没好全,还是喉咙中溢出的气息,攀升着淡淡的铁锈味浸染喉嗓,寒意难捱。

随着一声呜咽,纪悲声盯着眼前虚掩的门,毫不犹豫破开。

“什么人!”

纪悲声端坐在轮椅上,眉头微微蹙着,身上拥着一圈雪白的领。

“我。”

他音量不大,在场下人却都顿了顿,似乎是碍着这张脸昔日的威压,不敢靠近。

唯独宋九歌轻巧地笑了笑,用比他略大的音量厉声命令:“看到他就变成木头了?打啊!”

宫人从恍惚里回过神,又瞧了一眼纪悲声的面色,终是硬着头皮听令。

纪悲声这才瞧见悲鸣的来源。

失而复得的阿黄瘫在一片血泊之中。

只消一眼,纪悲声满身的血骤然冰冷,他努力转开视线,视线却像是被钉子钉在原地。

他思绪一片混乱,脑中听得一跳一跳的鼓荡,下意识便要冲上去。

然而双腿却拖累了他,在原地动弹不得。

天色将晚,远处一抹如血的斜阳,入眼满目殷红。

“你怎么敢……”

纪悲声眼底泛红,咬牙切齿地质问对方,一时间连身份悬殊也不再顾得上。

“本宫如何不敢,”宋九歌轻蔑一笑,微微侧身靠在旁的小侍身上,“纪悲声,怎得过了这么久,你还没有认清自己的身份,敢来置喙本宫一举一动。”

他侧眸,眼里隐着一丝笑容,轻飘飘拍了下小侍的肩,“露浓,你告诉他,陛下说过什么?”

小侍本就浑身僵硬,被他冰冷的指尖一戳,颤巍巍道,“陛下说,贵君殿下金尊玉贵,如今宫中身份无可匹敌,不必与一个小小奴婢计较。”

“你说话可不得诳,”宋九歌晃了晃手里的折扇,故意皱眉警告小侍,“假传圣意,本宫可保不住你的小命。”

“奴婢不敢。”

小侍垂下头去,乖顺地僵直身子。

宋九歌“啧啧”两声,和一旁小侍一唱一和,“露浓,你说下人顶撞本宫,该如何治啊?”

“回殿下,杖责三十。”

“这可不行,”宋九歌“啪”一声,把乌木的扇骨敲在他肩头,看向纪悲声起伏的胸膛,意有所指,“纪公子这身子骨弱得很,若是打坏了……”

他弯起眼眸,一副笑模样,瞥了眼冲过来抚摸阿黄的纪悲声。

“不如就跪吧。”

宋九歌骤然收起笑意,面目凉薄,高高在上地看着纪悲声。

“你的狗扯坏本宫衣料、冲撞本宫在先,而你……”

“要么,在殿外跪着,跪到本宫消气为止。本宫自会放你与这贱狗离开。”

他话锋一转。

“要么,今日你自去领罚,杖责三十,同你这狗死在一处。”

纪悲声含恨盯着他,宋九歌抖开折扇,切断两人对视的联系。

“是抱风骨命尽于此,还是乖乖认命,你在陛下眼中只是一个卑贱的奴仆?”

他眨眨眼,摊手一字一句道。

“你自己选。”

“……好。我答应你。”

纪悲声嗓音发哑,似乎强忍着怒气,又似是逼不得已。

他的双腿自膝下失去大半知觉,跪在揽华殿的殿门前,要用上常人数倍的力气才能稳住身形。

然而下午时云漪施针留下的几处伤口,猛然受到冰冷地板的挤碰时,刺痛仍然难以忽视。

云漪送给他一副止血的药早被用在给阿黄保命上,他此刻连寻一件布料垫腿都是奢望。

不知是不是宋九歌的意思,每当他身形摇晃,都有下人走来,粗暴地拽着他重新跪稳。

阿黄匍匐在他脚下,风箱似的呜咽着,血腥气蔓延,腥红几乎染透他灰白的氅衣。

冷风毫不留情地剥蚀着他的体温,点点滴滴侵蚀着所剩不多的意志。

他不能晕在这里。

他要带阿黄回去,若是有变故,先前种种便白捱了。

头顶一轮惨白的月亮,月光朦胧凄凄。

他茫然间恍惚抬眼去望,玉盘似是隐在云雾里,看不真切。

-

另一侧,楚嗣霜堪堪处理过今日政务,心下重重一跳,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周遭一切如常,他出了殿,月光皎洁,元齐正恭敬候在檐下,乖顺地等待着对方的旨意。

“回……罢了,去看看纪悲声。”

“诺。”

元齐垂眸,拱手应声。

他挑着灯笼走在前面,楚嗣霜不远不近跟着,盯着一旁的砖瓦有些愣神,不知在想什么。

“你说,他可瞧见朕的礼物了?”

他摩挲手指关节,忽而不明不白对元齐发问。

元齐转了转眼珠,恭顺道:“陛下亲自命人将阿黄带去湖畔撒欢,纪公子常去湖边散心,想来不会注意不到。”

“如此最好。”

楚嗣霜的话不饶人,面色却柔和很多。

“他若是开心一点,对朕的脸色也会好些,或许……”

或许软和下来,也更像他的阿岚了。

这样的想法,今日却无端让他觉得荒谬。

他这几日太喜欢多想了,楚嗣霜拧眉,将想法抛诸脑后。

他就是被前朝政务绊住手脚,连纪悲声的想法都要下意识小心揣度起来。

没准现在,他正在殿里摸着那好命的狗儿的皮毛,露出从来不对自己展露的好颜色。

元齐余光看着帝王面色阴晴不定,半晌琢磨不透对方想法,自然也不敢贸然开口,只能暂且做好本职工作,规规矩矩地引路。

穿过漆黑的小路,双耳只剩下穿过疏落枝条的风声萧瑟,楚嗣霜寻到偏殿前,忽而面色一怔。

预料之中融融灯火、言笑晏晏,都被一片无边无际的冷肃黑暗吞噬。

偏殿静得令人心慌。

没有下人进出,也没有阿黄身影。

小白狗晃晃悠悠凑过来,呜呜地在楚嗣霜身旁打转,饥肠辘辘。

楚嗣霜正准备一脚踢开葡萄,又念及纪悲声的喜恶,不动声色把脚落回地面。

疏狂风声吹得皮肤生冷,楚嗣霜在殿外站了一会,外衣里裹挟的热气就已尽数逸散,飘飘冷气游离在皮肤之上,大有挥之不去之意。

风声里依稀传来低低的哭声,楚嗣霜察觉到异常,动身赶去。

元齐在他身后跟着,却被甩的越发远,最终无可奈何止住脚步。

罢了,元齐盯着眼前皇帝披风摇曳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

他这位陛下也不是昔日少年人了。

有什么……且随他去吧。

楚嗣霜直觉这哭声不同寻常,寻过去,却只见一个瘦小的少女蹲在树后哭泣。

猛然见到来人,她先是吓了一跳,又立刻认出来人的身份,慌张地下跪。

她的泪珠还挂在脸颊上,瞧起来分外可怜。

“陛下……”她讷讷,欲言又止,半晌鼓足勇气,“是您把公子带走的吗?”

这话完全逾越了下人的分寸,宫女却已经顾不得这么多,有了这句在前,其余的便像泄洪一般自然吐露。

“陛下,公子他身子弱,他跪不住的,奴婢求您劝劝贵君殿下吧……”

她涕泪横流,一头磕在楚嗣霜面前,脊背止不住地轻颤。

“朕未曾……”楚嗣霜闻言,下意识先要辩论,却又捕捉到对方话语里非同寻常的讯息,压低语气逼问道,“纪悲声现在在哪?”

宫女抬头,面色恍惚,“在……在揽华殿外……”

-

浓雾一般的云几乎隐藏住大半颗月亮,寒气送来的温度冷彻心扉。

纪悲声跪在原处,几次几乎晕厥。

大多是被冷风吹醒,偶然是被下人的踢踹吓醒。

他攥住拳,掌心四溢的鲜血与眉间的冷汗几乎同时落地,砸开一深一浅两朵水花,很快尽数干涸在冷夜里。

这实在不是一个良夜。

阿黄拖着虚弱的身躯,挣扎抬起头舔了舔他的手背,漆黑的眼里倒映出纪悲声虚弱的身影。

温热的,仿佛……仿佛他曾经拥有过的。

意识几乎迷蒙,他眼前的宫殿倏然覆盖上厚重的白雪,一个锦衣玉带的少年郎意气飞扬,却不顾仪态地飞扑过来,用厚重的貂裘裹住他瑟瑟发抖的身形,辅以一个后怕的怀抱。

他想要挣扎着伸手去触,幻象却碎裂开,消失不见。

没有雪,也没有人。

他果然还是没有坚持住吗。

纪悲声撑着冰冷坚硬的地,颤颤地呼出一口气,闭上的眼却像是黏在一起般难分。

晕厥前的最后一刻,他没有看清跌跌撞撞飞奔而来的身影。

一身玄衣上的流苏都摇散,珠串乱颤,见者苍白着面色跪下高呼万岁,却没得到对方一个眼神。

楚嗣霜赶过来时,刚好看到纪悲声摇摇欲坠的背影,和地上粘腻的鲜血。

他下意识冲上前紧紧保住快要摔倒的人。

纪悲声是那么冲突的一个人。

皮肉是苍白匀称的美人皮囊,骨头却硬得几乎敲不断。

哪怕倒在他怀中,攥紧的、鲜血淋漓的手也没有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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