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寒

消息是在一个秋意深浓的傍晚传来的。

彼时,我正坐在偏厢的窗边,望着窗外那堵光秃秃的高墙上,一株顽强攀附的爬山虎,叶子已被秋霜染得通红。

手中,摩挲着那枚白玉棋子和银丝白梅。

赵嬷嬷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进来,那是柳氏吩咐每日必服的宁神静心之药,味道苦涩得让人舌根发麻。

她将药碗放在桌上,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垂手站在一旁。

“少夫人,”

“府里刚得了消息,二公子他……奉了家主之命,不日便要启程,前往北疆历练了。”

北疆?

我猛地抬起头,手中的棋子险些滑落。

北疆那是何等苦寒之地?

传闻中终年朔风凛冽,黄沙漫天,是朝廷流放罪臣、磨砺武将的边陲绝域!

他一个文弱书生,为何要去那里?

奉家主之命?

是柳氏?

还是他那位我从未谋面的公公?

“为……为何?”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赵嬷嬷避开我的目光,低声道:“老奴也不甚清楚,只听说是家主的意思,让二公子去军中历练一番,增长见识,也好……也好将来为家族分忧。”

增长见识?

分忧?

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是流放,是惩罚,还是仅仅是为了将他从我身边,驱逐到更不可能触及的天涯海角?

心脏沉甸甸地向下坠去。

他要走了。

去那遥远的北疆。

我们之间,本就隔着千山万水般的礼教伦常,如今,又要加上这实实在在的阻隔。

相见时难,别亦难。

而这一次的别,比新婚之夜那场无声的诀别,更令人绝望。

那一次,至少我们还同在一座府邸。

而这一次,是真正的天涯陌路。

赵嬷嬷何时离开的,我浑然未觉。

那碗漆黑的汤药在桌上渐渐冷却,散发出愈发浓郁的苦涩气味。

我维持着僵坐的姿势,望着窗外那堵高墙,只觉得那红色爬山虎,像极了离人眼中泣出的血。

接下来的两日,顾府上下都在为二公子的远行做准备。

而我,被彻底隔绝之外,像一个无关的看客,只能从下人们偶尔飘过的低语和赵嬷嬷闪烁的言辞中,拼凑出零星的信息。

三日后启程,轻车简从,归期未定。

归期未定。

我变得异常沉默,甚至连每日对镜查看白发的仪式都省略了。

吃什么,喝什么,都毫无滋味。

我知道,我必须做点什么。

否则,这即将到来的分离,会彻底将我摧毁。

可是,我能做什么?

我不能去送行,甚至连站在远处偷偷望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我不能写信,无法传递任何带有私情的物品。

我们之间,那靠记录册和隐秘信物维系的连接,也即将随着他的远行,被彻底斩断。

就在他启程前一夜,我独自一人,在偏厢紧闭的房门内,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带着自毁意味的决定。

我将藏在枕下那个素绸包裹拿了出来。

里面,是那方染血的“熬”字绢帕,是他写有“夜夜思君不见君”的诗笺,是那枚白玉棋子,是那朵银丝白梅。

还有,这些时日来,我凭着记忆,偷偷临摹下他的笔迹的碎片,一些带着他名字偏旁的字纸。

这些,是我全部的精神寄托。

而现在,我要亲手将它们焚毁。

是的,焚毁。

既然无法拥有,既然注定分离,既然前路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与严寒,那么,留着这些又有何用?

它们只会成为提醒我失去的凭证,成为让我在回忆中溺毙的毒药。

我需要一场彻底的告别。

一场只有我自己知晓的仪式。

我找来一个平日里用来放置香灰的铜质海棠盆。

将那些承载着我所有爱恋、痛苦与希望的纸笺、绢帕,一件件,放入盆中。

动作很慢,很轻。

当最后那朵银丝白梅落入盆中时,我的指尖停留了片刻。

最终,我还是松开了手。

拿出火折子,擦亮。

微弱的光焰在昏暗中跳跃,映照着我苍白而麻木的脸。

火焰,触碰到纸笺的边缘。

先是蜷曲,发黑,然后,橘红色的火苗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那些脆弱的载体。

“熬” 字在火光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灰烬。

“夜夜思君不见君”的墨迹被火焰吞噬,连同那无尽的相思。

白玉棋子在火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光泽黯淡。

银丝白梅在高温下微微变形,那孤傲的姿态,被烈焰无情地摧毁。

火光映在我的瞳孔里,跳跃着,燃烧着。

我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些曾经视若生命的珍宝,在火焰中化为黑色的灰蝶。

像一场献祭。

将我所有的过去,所有的念想,所有的软弱,都献祭给这无情的命运。

空气中满是纸张和丝绢燃烧后的焦糊气味,有些刺鼻。

盆中的火焰渐渐小了下去,最终,只剩下一小堆尚有余温的灰烬。

一切都结束了。

我与他的连接,似乎就在这火焰中,被彻底斩断。

从此以后,他是远在北疆的顾家二公子,我是困守在这高墙内的顾家未亡人。

两条短暂的相交线,终将奔向各自永不相交的端点。

我端起那铜盆,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盆中的灰烬被风卷起,打着旋,飘向窗外沉沉的夜幕,转瞬便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了无痕迹。

“夜吟应觉月光寒”。

我抬起头,望向夜空。

今夜无月,只有几颗疏星。

他此刻,是否也在望着同一片星空?

他是否能感觉到,我这如同北疆月光一般的决绝?

我知道,从今往后,每一个夜晚,当我独自一人,在这囚笼里“夜吟”之时,所能感受到的,将只有这无边无际的。

寒。

第二日,他启程离府。

我没有试图去打探任何消息,没有像那些话本里痴情的女子般,偷偷爬上高楼远望。

我只是静静地坐在偏厢里,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车马声、告别声,最终,一切无声。

他走了。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我的生活,重新回到了那无法逃避的轨道上。

每日对着高墙,饮着苦药。

秋天彻底过去,寒冬降临。

北风开始不分昼夜地呼啸,像无数冤魂在窗外凄厉地哭喊。

它们裹挟着雪沫,疯狂地拍打着窗口,试图钻进这唯一的避风之所。

炭盆里的火总是半死不活地燃着。

而我,却觉得,心冷,才是真的冷。

真正的“寒”,源自“夜吟应觉月光寒”的那个“觉”字。

它无孔不入。

它在我每日清晨醒来,触及到枕边那片再无任何寄托时,悄然蔓延。

它在我对着铜镜,看到鬓角白发又添几缕,却再也无人懂得、无人回应时,无声渗透。

它在我端起那碗黑苦的汤药,舌尖味蕾被麻痹,连痛苦都变得麻木时,深入骨髓。

它更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达到顶峰。

我常常在夜半时分惊醒,原因不明。

屋内炭火将熄未熄,只有一点暗红的余烬。

窗外,北风依旧在嘶吼。

我会拥着衾被坐起,赤着脚,走到窗边。

推开一丝缝隙,那带着冰碴寒风立刻扑面而来,激得我浑身一颤。

我抬头望去,夜空往往是一片沉沉的墨蓝,或因雪云的缘故,并不总是能看到月亮。

但我知道,月亮就在那里。

在云层之上,在万丈高空,公平地,将它的清辉洒向人间。

也洒向那遥远的北疆,洒在他的肩头,他的营帐,他可能驻足凝望的、荒凉的戈壁或雪原。

“夜吟应觉月光寒”。

李商隐是如何知晓的?

他又是如何能写出这般穿透千年的共感?

我并未吟,我只是在这默声夜里,站立。

但我却能无比清晰地“觉”到,那月光是寒的。

它不冻肌肤,只冻魂魄。

它源于知道,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与你承受着同样的孤寂。

爱的共鸣,在此刻,竟是如此彻骨的痛的共鸣。

我们共享着同一轮月亮,却感受着同一种无法互相慰藉的寒冷。

有时,雪后初霁,月光会格外皎洁,如同水银泻地,将院中积雪映照得一片惨白,如同巨大的灵堂。

那月光透过窗纸,洒在地面上,清冷,明亮,却毫无温度。

我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一片银辉,指尖感受到的,只有冰凉。

寒,寒,寒。

就像我们的爱情,看似存在过,美丽过,实则虚幻如月光,冰冷如雪,一触即散,无法掌握。

我开始畏惧夜晚,畏惧那无处不在的月光。

它不再浪漫,不再诗意,它成了一个绝望的提醒者,每夜准时出现,用那清辉,一遍遍告诉我:他不在,他很远,你们都很冷。

偏厢里,连最后一点属于他的痕迹都已消失。

那方染血的绢帕,那枚白玉棋子,那朵银丝白梅,那些写着诗句的纸笺,都化作了虚无的灰烬。

我失去了所有可以触摸的念想,只剩下这每晚准时降临的月光寒,如影随形。

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宽大的孝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更显得形销骨立。

赵嬷嬷送来的饭食,往往原封不动地又被端走。

无人懂得。

无人懂得这月光寒是如何一日日磨灭希望。

我像一株被移植到极北之地的南方花草,水土不服,气候相克,正在这不见尽头的寒冬里,无可挽回地走向枯萎。

那一夜,风雪尤其猛烈。

我蜷缩在床榻上,衾被如同铁甲,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窗外风声凄厉,像野兽的咆哮。

我闭着眼,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浮沉。

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间蚕室,窗外下着淅沥的小雨,他站在我面前,声音低哑地说:“蚕……快吐尽丝了。”

然后画面陡然切换,是漫天纷飞的花瓣雨,他站在荼蘼花架下,唤我:“嫂嫂。”

最后,是灵堂那盏长明灯,烛泪汩汩,他跪在我身后,将一方染血的绢帕塞入我手中……

“熬……”

我在梦中无意识地呓语,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猛地惊醒。

屋内一片漆黑,炭火已彻底熄灭。

风声依旧,但小了一些。

我摸索着起身,踉跄地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

云层散开,一轮将满未满的月亮,高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辉万里,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

雪后的世界,被月光照得亮如白昼,每一处积雪的轮廓都清晰无比。

这月光,如此明亮,如此寒冷。

我站在窗前,任由那月光洒满全身。

我没有发抖,只是觉得,从内到外,都已经被这月光,彻底冻透了。

夜吟应觉月光寒。

我张了张嘴,想如同诗中那般“吟”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冻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也罢。

无声,或许才是这“寒”的最高境界。

我望着那轮明月,知道在目光无法触及的远方,有一个人,或许也正望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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