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的风总是要格外冷些。
天色未明,普济寺的朱红大门紧闭,大雄宝殿前的香炉就已经燃起袅袅青烟,赵越声从蒲团上直起身,将手中三炷香插在香炉正中。
大年初一的头香,讨个好兆头,家里长辈年事渐高,总不好叫他们拖着副老骨头大清早来登山门,是以赵越声只能在这新春佳节月黑风高之际被二位高堂大人从床上踹了下来,一路滚来了普济寺,被迫尽尽他那点平日里难以挖掘的孝心。
赵越声顺着面前缓缓上飘的香雾抬头看去,佛像金身,垂目敛容,木鱼声和僧人的诵经声从后殿传出来,混着檀香弥漫在大殿里,端的是一派庄严肃穆。
神佛有灵吗?赵越声在这片静穆里不合时宜地想,若真有灵,大清早的天还没亮就被人叫出来上班,别说保佑世人普度众生了,别赐他三天霉运就算好的了。
不过好在,佛法高深,专渡有元人。
心里想着些不着边际的话,面上却仍是一副光风霁月。
赵越声朝莲台上拜了拜,立在供桌旁的小和尚余光偷眼看了看他,面前人是天生的好相貌,肤色瓷白匀静,身姿颀长,神色隐在烟雾后面淡然无波,殿内神像环立,他像是从其中某座高台上走下来的菩萨化身,一枚温润蕴藉的君子玉。
见他往功德箱里放了香火钱,小和尚侧过身双手合十朝他点头示意了下,走到殿内一侧的方桌旁,提笔在一块小木牌上写下他的名字,轻车熟路地挂在身后石壁上。
那小和尚自然是认识赵越声的,赵家年年初一都会来寺中上头香,近几年都是面前这位赵家大少来点的香,出于对这份虔诚以及满怀诚意的香火钱的尊重,熟记赵家人姓名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写着赵越声三字的木牌被高高挂在那石壁最上首,赵越声对着小和尚颔首道:“有劳小师傅。”
随即便转身跨过门槛往后院走去。
他在后院的净手池旁停下,舀起一瓢水洗了洗手,指尖被冰得缩了缩,一旁的住持上前递来干帕子,笑着道:“新年好。”
赵越声顺手接过,含笑回礼道:“莲心住持,新年好。”
院中有几个僧人在角落围成一圈,不知在焚烧些什么,明火窜动,空气中混杂着焦糊味和前殿飘过来的檀香,赵越声深深吸了一口气,冬季冰冷的空气在肺部打了个圈儿,天际恰好吐出一抹曦光。
正当此时,庙门打开,香客入内,嘈杂的人声铺开,团团香雾很快汇在一起摇摇晃晃地浮上了庙宇屋檐。
赵越声被僧人引着往后堂屋里去吃早饭。
普济寺的斋饭做得味道还可以,赵越声吃过后泡了壶红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昨晚只睡了两个小时,凌晨三点多就被于清女士喊起来催他来上香,脑仁有股胀胀的疼,这会胃里吃了点东西,又被屋子里点着的火炉暖意一熏,困意便丝丝缕缕地冒了上来。
但很快被一阵铃声打断。
是于清女士。
赵越声拿起手机按下接听,“妈,怎么了?”
“赵越声,中午你庄叔叔他们会过来吃饭,你记得早点回来,别卡着饭点到。”
“你们吃你们的,怎么还非得我作陪啊?”
“少那么多废话。”于清顿了顿,状似不经意道:“对了,你回来时顺便转道去一趟小庄那,接上她一块过来。”
赵越声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脑仁更疼了,“怎么,她家司机全都休假了?劳动您亲自指挥我去接?”
“你少在这明知故问的,总之你去一趟就是了,大过年的,别给我找茬。”
说完就挂了电话。
做个孝子真难。
赵越声有点迟来的中年叛逆期想发作了。
不怪赵越声平时不想回家住,实在是受不了他妈左一句“再过两年你就三十了”,右一句“你王阿姨上个月抱孙子了”,中间夹杂着几声辗转哀婉的长吁短叹,末了再以嗔怨谴责的眼神作结,回回都能唱念做打出一台大戏来。
赵越声长久以来的良好家教束缚着他听了几出戏,装模作样地聆听了几回慈母教导,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挑了溪山路那儿其中一处房产常住,唯有逢年过节时才不得不回家看看。
几十公里的路程愣是叫他住出了分隔异地背井离乡的架势。
他知道他妈有心想撮合他和庄霏言,赵庄两家常年交好,知根知底,家世相当,他在国外那几年又和庄霏言同校求学,看起来很有一些“感情基础”,把这个基础深化一下,从同桌吃饭变成同床共枕,顺理成章地完成某些商业资源的交换与共享,两家都能各自得利,共同发展,没什么不好的。
他本人对庄霏言也没什么恶感,对待婚姻更是没有多余的期待,从各个方面来说,庄霏言都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联姻对象。
赵越声静默片刻,端起那盏没再冒热气的茶水喝了。
尚有余温,茶香未散,没什么不好的。
他起身朝外走去。
大过年的,回家尽孝吧。
赵越声往回走至寺庙门口,下山的路曲折延绵,长阶漫漫,一眼望不到头。
普济寺香火鼎盛,加之今天是年初一,香客更是比往常多了几倍。
赵越声逆着成群的行人往下走,目光略过路边卖吃食的小贩,蓦地在人群中某个点顿住。
半张熟悉的侧脸落入眼底,眉眼柔和,垂落的长发被隐在围巾里,身后的香客错身而过时不小心碰了她的肩膀,她微微侧身,整张脸露了出来,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她左耳畔延伸往上,斜斜划过颧骨,最终落在眼下。
华贵的丝绸被毫不留情地撕裂,直挺挺地扔到赵越声脸上。
“咚——”
山顶塔楼的钟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厚重绵长的回音绕过殿宇的飞檐,落在他的耳畔。
那一记钟捶好像直接撞在了赵越声后脑勺上,立时砸得他神智逸散,四肢冰凉,变成一棵扎在地里木头木脑的稻草人。
他神情恍惚地瞥了一眼大雄宝殿的方向。
神佛确实是不好得罪的。赵越声心道。
否则他的报应怎么会来得这么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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