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的雨总是来得缠绵。
七岁的羂索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町屋的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青灰色的瓦当汇成细流,在地面敲出一圈圈涟漪。他穿着一身浆洗得笔挺的深蓝色襦袢,袖口绣着低调的家纹,明明是孩童模样,眼神却像浸在寒潭里的冰,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
指尖缠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咒力,像条伺机而动的蛇。
三天前,他在市集的角落第一次感受到那股异常的力量。不是寻常咒灵的浑浊,也不是普通术师的驳杂,而是一种仿佛要将天地都撕裂的狂暴——如同沉睡的火山,只消一点火星就能喷发。
顺着那股力量溯源,他查到了城南的一处小院。
“听说那户人家的孩子生得古怪,有四只眼睛、四条胳膊呢。”
“可不是嘛,街坊都说是妖怪转世,咒力很强却压抑,他娘平日里都不敢让他出门。”
“嘘……小声点,万一被听到了……”
流言像潮湿的霉菌,在市井的缝隙里蔓延。羂索却从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四眼四臂,以及那股被刻意掩盖的、足以颠覆一切的咒力。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轻轻震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兴奋。
就像猎人发现了从未见过的珍兽,收藏家遇到了独一无二的古玉。这颗蒙尘的原石,若是稍加打磨,会绽放出怎样的光芒?又或者,若是摔碎了,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无论哪种结果,都足够有趣。
羂索收起伞,踏着积水往城南走去。路过那座小院时,他故意放慢了脚步,装作被院墙上探出的樱花吸引。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小男孩走了出来,约莫五岁年纪,粉发凌乱地贴在额前,四双猩红的眸子警惕地盯着他,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
他的胳膊和眼睛都被宽大的衣服遮掩着,可羂索还是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咒力在他体内翻涌,如同被束缚的猛兽,随时可能挣脱枷锁。
“你是谁?”小男孩的声音带着幼童的软糯,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戾气。
羂索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符合年龄的、天真无邪的笑容:“我路过这里,你家的樱花真好看。”他指了指墙头,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我叫羂索,你呢?”
小男孩抿紧嘴唇,没再说话,转身回了院子,木门被重重关上。
“两面宿傩……”羂索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从刚才那瞬间的对峙里,他已经读懂了太多——骄傲、暴躁,还有深埋在眼底的、对自身“异常”的敏感。
真是块好料子。
接下来的日子,羂索像个最耐心的织网者,开始不动声色地布局。
他打听出两面宿傩的父亲嗜赌,便找到几个放高利贷的赌徒,装作无意地透露“某户人家的男人最近手气极佳,或许可以借给他些本钱”。他计算着利息,算准了以那个男人的性子,不出三个月便会债台高筑。
他又在市集的水井边,和洗衣服的妇人们闲聊,说起“某某人家的妻子生了怪胎,怕是冲撞了神明”,“男人在外欠债,多半是女人在家不贤”。流言蜚语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了那座小院。
果然,在某个飘着细雨的清晨,羂索看到两面宿傩的母亲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红着眼眶走出了院门。她的和服沾了泥污,头发散乱,怀里的男孩依旧用衣服裹紧了自己,只是那双猩红的眸子,比往日更暗了些。
“夫人这是要去哪儿?”羂索端着水盆从旁边经过,装作惊讶地问。
女人愣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去西边的村子投奔亲戚。”
“西边?”羂索故作好奇,“可是西边没什么好的,但我前几日听人说,平安京西边有个村,什么人都会接纳。”他仔细观察着女人的表情,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化为坚定。
“多谢小郎君告知。”女人微微躬身。
羂索嘴角的笑意慢慢敛去。
第一步,完成。
他转身往城西走去。望川家的名号,他早有耳闻——世代传承的咒术家族,虽不算顶尖,却根基稳固。更重要的是,他查到望川家的四小姐刚出生满一岁,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婴,白发黄瞳,生来便带着一丝纯净的咒力。
夜深人静时,羂索潜入了望川家的后院。婴儿房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小小的婴孩躺在摇篮里,眉头微蹙,像是做了什么不安稳的梦。
他伸出手指,指尖萦绕着复杂的咒纹。这不是能立刻取人性命的诅咒,而是像慢性毒药,会一点点侵蚀她的身体,让她自幼体弱多病,却又不至于夭折。
更重要的是,这个诅咒与两面宿傩的咒力之间,藏着一丝隐秘的联系——如同埋下的引线,只待时机成熟,便能点燃。
“望川汐子……”他轻声念着女婴的名字,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你会成为最关键的一环。”
做完这一切,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仿佛从未出现过。
七年后。
平安京西方的山林里,十三岁的两面宿傩靠在一棵老槐树下,用草叶缠着手臂上的伤口。他已经褪去了孩童的稚气,粉发剪得极短,露出光洁的额头,四双眼睛里翻涌着桀骜与狠厉。母亲死后,他一路向西,靠打架和猎杀咒灵为生,身上的戾气比当年更重了几分。
“喂,宿傩!这边有好东西!”一个穿着青色和服的少年从林子里跑出来,黄短发上沾着草屑,绿瞳亮晶晶的,正是隼人。他手里提着两只兔子,笑容灿烂得像阳光,“今晚烤兔子吃!”
两面宿傩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却默认了这个同伴的存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这个咋咋呼呼的二级诅咒师混在一起,或许是因为隼人从不避讳他的样貌,或许是因为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极了母亲曾经哼过的歌谣,带着一种莫名的暖意。
“对了,”隼人把兔子串在树枝上,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你知道望川家吗?就在前面的村子里。”
“不知道。”两面宿傩扯了扯草叶,伤口传来刺痛,让他的眼神更冷了些。
他没注意到两面宿傩的眉头皱了起来。望川家?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算了,不想了。
羂索躲在远处的树影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已经长成了少年模样,穿着一身合体的锦衣,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眼神平静无波。
七年时间,足够让很多事情发酵。比如望川汐子的病弱,已经成了望川家公开的秘密;比如隼人对千代的暗恋,早已成了村里公开的心事;比如两面宿傩,果然如他所料,来到了这里。
时机差不多了。
他转身离开,很快找到了几个游手好闲的浪人,又联系了几个被两面宿傩打伤过的咒术师。“去挑衅那个粉发的小子,”他递过去一袋金子,声音平淡,“把他打得看起来惨一点,但别伤了要害。”
浪人们和咒术师们对视一眼,看到金币的瞬间,眼里只剩下贪婪。
第二天,两面宿傩果然被堵在了村口。一个瘦小的男生指名道姓要和他决斗,他本不屑理会,却被对方用“畸形儿”三个字激怒。就在他动手的瞬间,藏在暗处的咒术师们突然发难,各种术式铺天盖地而来。
两面宿傩虽然强悍,却架不住人多势众,更何况对方是有备而来。他凭着“御厨子”的无形斩击放倒了几个人,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后背被咒术灼伤,手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呸!”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身上都是伤口。
“小朋友,你知道哪里有卖最好吃的唐菓子吗?”
望川汐子眼睛亮了,转头看到一个穿着锦衣的少年站在不远处,笑容温和,正是羂索。
羂索指了指村东头的方向:“我听说那边的点心铺的师傅,做的唐菓子又甜又软,小孩子都喜欢。”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小小的身影从街角跑了出来。约莫八岁的小女孩,穿着月白色的和服,白发梳成两个圆圆的发髻,黄瞳像剔透的琥珀。她手里捏着几个铜板,眼睛亮晶晶地往村东头跑去。
是望川汐子。
羂索站在茶馆的二楼,隔着雨帘看着这一幕。他看到汐子跑到点心铺前,发现铺子关了门,失落地瘪了瘪嘴;看到她转身往回走,路过破庙时,脚步突然顿住;看到她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进了那条堆放着杂物的小巷——那里,正是两面宿傩藏身的地方。
他仿佛能看到接下来的画面:单纯的小女孩发现受伤的少年,会害怕,会犹豫,但最终还是会因为心软而跑回家拿药;而那个看似冷漠的少年,会在接过药的瞬间,被那份毫无芥蒂的善意刺痛,就像冰雪遇到了暖阳。
果然,没过多久,汐子就提着一个小篮子跑回了破庙,里面装着绷带和药膏。
两面宿傩看着她澄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纯粹的担忧。他沉默了片刻,接过了篮子。
羂索轻轻笑了笑。
接下来,就该让隼人知道这件事了。以他的性格,若是得知两面宿傩认识望川家的小姐,一定会求着他帮忙牵线,想要认识千代。而两面宿傩,或许是为了报答那点药的恩情,或许是闲得无聊,多半会答应。
如此一来,汐子和两面宿傩便有了源源不断的交集。
他算准了汐子的善良。这个自幼体弱的小姑娘,心思像白纸一样干净,她不会因为两面宿傩的样貌而排斥他,反而会因为他偶尔流露的脆弱而心疼。
他也算准了两面宿傩的孤独。这个从小被视为异类的少年,内心深处藏着一片荒芜,汐子的出现,就像在沙漠里投下了一颗种子,迟早会生根发芽。
事实果然如他所料。
几年后,两面宿傩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诅咒之王,却唯独把望川汐子护得滴水不漏,将她接到了自己的魔府。他们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他会纵容她的胡闹,会在她生病时难得地放缓语气,而她会对着他的四臂好奇地打量,会把最甜的和果子递到他嘴边。
羂索站在魔府外的山坡上,看着那座笼罩在咒力中的宅邸,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第一阶段的布局,完美收官。
接下来,该进行下一步了。
他抬起手,掌心浮现出当年种下诅咒时的咒纹,咒纹闪烁着幽暗的光。这些年来,望川汐子的身体时好时坏,却始终没有大碍,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而现在,是时候让这场风暴降临了。
汐子的诅咒,即将发挥它的作用。
还记得之前的无奖竞猜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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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是缘,是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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