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02

记忆里,少年时的那场歌剧演出差点要延期,但又因为后面的期中考试实在延不了。演出前三天,服装道具早已经准备好。饰演Angelotti的同学因为流感喉咙哑得发不出声来。带他们声乐社团的白秋生白老师也是没想到忽然出了这么一遭状况。眼见延期商量不下来,也绝不能因为一个人的缺席让演出泡汤。

排这部歌剧孩子们辛苦了半年。即便是声乐专业的大学生,意大利语也不是谁想唱就能唱。

白秋生这个新手老师从脑子里扒拉着社交名单。他在名单上划来划去,想着让谁来顶个班。删删减减,综合考虑完各种唱法实力年龄所在地等等硬条件,和因为着装无法避免的外形因素后,只剩下一个程燃。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小时候受教过同一个老师。《Tosca》照常规唱法Angelotti会配一个男低音,虽然程燃擅长的也不是男低音。

歌剧里面男低音常常被作为长者或者个性低沉的人的声部,或者如同画面中不可或缺的低饱和度的部分。Angelotti显然不算是那两种人设,那么还要不要配绝对的男低音就算有得商量。

于是他拒绝内耗当机立断地给程燃打了电话。

——本子他熟,要怎么唱就由着他玩去吧。反正他玩砸的次数着实不多,除了小时候爬到邻居树上摘果子被关人家院子里怎么也出不来那糗事儿。

演出前一天最后一次彩排,程燃头发乱糟糟一脸没睡醒地出现在了音大附中的礼堂里。

“昨晚上游戏打到几点?”白秋生斜眼瞅他。

“不知道几点,天还没亮。”

这是方野舟听到程燃说的第一句话,声音跟普通的年轻人没什么明显区别,甚至还有点单薄。方野舟远远地打量,单凭说话嗓音和那修长的脖子,完全想象不出来这人能唱成什么样。

三四月份,草长莺飞的季节。青草绿中透着点黄,摸上去还有些软,几棵大丁香把香气铺满了整个校园,空气的味道青涩带甜。

彩排多数时候有它的意义,然而在某些人的心态上,却发生了小概率事件。因为对方心血来潮的谜之操作让他足以让第二面比头一次见多了几分异样的情绪。

Angelotti的出场在前头。程燃带着惺忪的睡眼走上舞台,音乐一响起才有了点精神。故事在1800年的罗马,画家Mario Cavaradossi因为掩护越狱的革命党人Angelotti被警察局逮捕。画家的恋人、歌剧演员Tosca去找警察局局长求情甚至出卖了身体,最后被骗说画家只会被执行假死……然而一切尽不遂她愿。

这位来救场的传说中音大高材生全程拿着词在唱,初次配合俩人之间互动的肢体动作全靠方野舟带。只是在第一幕演完之后要退场的间隙,程燃忽然冒出来,冷不丁对着他的背影轻轻喊了一声“Mario!”

方野舟一愣,下意识回头看他。那个人脸上早已不是下午刚来时的困倦。程燃气场有点奇妙,好像换了个人。一点复杂情绪就这么被丝丝缕缕传递过来。没等他想明白那是什么,就看到程燃大步地朝他走来,接着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拥抱。

没有人这么教过他。也没有人告诉过他这种突如其来又看不分明的东西要怎么回应。

方野舟呆立几秒,他感觉自己每个毛孔都骤然收缩,接着又被一种似曾相识却记忆里找不到的坚韧所驯服似的。他完全是下意识地伸手回抱了对方,“Ciao,Angelotti”。

他听到程燃笑了。

几秒钟的时间足够让他的惊愕在那个拥抱里融化。

第二天化妆的时候原本只想闭目养神,脑子却忍不住地往外冒着头一天的事。一遍又一遍。食髓知味,不知餍足。程燃就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那么近,又那么远。他忍不住不时地睁开眼拿余光偷看,在记忆里拓下一个真实又仿佛虚构的轮廓。

很久之后他才智商复苏一般察觉到,当时程燃的所有表现都像在测试他当下的舞台常态和临场反应,试图在彼此能接受的配合空间里中找一个表达的上限。

而方才,程燃只是拍了拍他肩膀,他也知道那是鼓励,人偏就紧张得不行。上牙磕到下嘴唇,一时还有点疼。

惶恐来得突然,憧憬也是。方野舟硬着头皮让自己冷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惶恐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憧憬什么。前路飘渺,他只觉得有一束光不偏不倚打在了他身上,让人神往。

Angelotti以Angle冠名,他就是救场的天使呀。年少的方野舟默默地想。老白私下和他说,临时换人至少对他来说不是坏事。燃哥在的时候他可以放心地交给燃哥去控场。其他部分正常唱就好了。

他该安心的。惶恐有什么道理呢。

一个多小时后的正式演出。第一幕两分多钟,Angelotti出现在教堂 ,看到Mario的当下果然给了他一个拥抱。这样的动作在1900年首演之后的无数次演出中,有的版本有,有的版本没有。方野舟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心跳和气息,但他知道他发挥不了太好,对上程燃他做不到完全不局促。虽然这无关任何正常水平。

或许是依了程燃本身的音色,这段宣叙调多了几分莫兰迪色调的辗转,又或许是双向奔赴友情角色的带入,由着剧本里导火线一样的工具人长出了翅膀——剧本原文里,仓促中的几句“再见”夹杂在画家对Tosca的失约和晚上去与他会合的安排中。而程燃只说了一遍“再见”,其他全成了倾诉一般的嘱托,他在宣叙调里卡着节奏低语,说请别强求,安全为重。

Non forzarti. La tua sicurezza e' la piu' importante.

大方又坦诚。

没人敢说台下多少人能懂。至少白秋生听懂了。

方野舟那稀碎的意大利语只够照葫芦画瓢,懂不了一点儿。但诡异的是他精准并且过于精准地get到了那份种毫不掩饰传递过来的情意。

比起其他版本监狱里逃出来Angelotti一身的落魄相,程燃的Angelotti带着几分为了信仰奋不顾身的果决。就像是,他来找画家并不是出于走投无路的求救也并非想要添麻烦,仅仅是出于临行前的不舍。

而那一点情意,就那么直勾勾烙在了画家心上。

于是方野舟被成功地带跑偏了,对程燃这版Angelotti,莫说他演的是个革命党□□,就算是个杀人犯他也能觉得被杀的死有余辜。活生生像Tosca并非多疑而是第六感应验一样,Mario真的在心里藏了一个人,魂都愿意跟着他去。

呈现出的东西在看客眼里,连救人也多了点贪婪。

这样的催化之下,最好的情况是激活对方的英勇。若再多一分,就成了执念。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开始不再局促不再紧绷。只是,本来友情与爱情好像全变成了故事背景,Angelotti的信仰在一片混沌中成了Mario的信仰。他可以像他一样奋不顾身。

舞台的一侧,下线的程燃和白秋生在小声说着悄悄话,“这孩子高音真不错。”

“那是,要不然才高一就能选上男主。”

“普契尼的悲情戏最动人。他发力发狠了……他要用极致的灿烂表达悲情吗?”程燃忽然扭头一脸疑问地看着白秋生,“你教的?”

“别冤枉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孩子好端端的就有点魔怔了。”

程燃若有所思地望着台上,第三幕也快到了尾声。整体没什么大问题,虽然种种情绪渲染也实在算不上优秀。

不过也是,他们这个年纪,有些连恋爱都没谈过,让他们怎么表达那著名的“为艺术而生、为爱情而活”?

“其实我刚才在楼梯底下看他动作很硬,完全是个没长大的小男孩。慢慢就好多了。”

“你不能要求一个小孩跟你似的说抱就抱,也不能要求他在这种场合下像你一样轻松地接受彩排时候没有被允许过的东西。”他在中学带了不到一年的课,算是看得明白。教育很容易给人画一个框,明示暗示出等级和奖惩。白秋生好像思索了一会儿,“其实他排练的时候没那么僵。”

“我吓到他了吗?”

“可能咱俩老了,看不太懂现在小孩……”白秋生的话语淹没在台下终场的掌声中。

最后画家独唱的咏叹调《星光灿烂》,高音绚烂得完全不像是出自于一个十几岁刚变完声的少年。《星光灿烂》里唱:

“爱情无缘再会,时光消逝不在,我将在绝望中死去。我还从未如此这样热爱过生命。”

他觉得他懂了。他舍不得结束。他真的有体验到一种炙热与绝望交织的煎熬。

来不及准备相遇,也来不及准备曲终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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