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06

——场景切回到音大的礼堂。

方野舟他们的音乐剧讲的是小镇里,一个画画的男生爱上一位会晨跑的姑娘。只要有空,他会在早晨等在姑娘跑步和下课的必经之路上写生。姑娘每天的样子藏在了一大堆这样那样的手稿中。

之后姑娘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再出现了。

男生借着自己的美术底子学习了服装设计,并且在小镇开了一家服装店。他的速写作品挂在店里做装饰。画的全是那条路沿途的风景,和她学校的春夏秋冬。他对当初姑娘所有的着装做了还原,有的改了版型,有的也只保留了花纹。但每一件都留着她的影子。

再后来姑娘又回到这里,挽着一个男人的手逛街,但已经完全变了装束。他们偶然走进这家店铺,她撒娇一样对这里的衣服一番品头论足,说一点儿也不漂亮。

男生很受伤。他捐掉了自己做的所有衣服,只留了一件蓝色连衣裙,他第一次见姑娘的时候她穿的,几乎一点不变地复刻出记忆里的样子。这条裙子,卖掉一件,就再补一件。他以为故事就这样结束了。然而有一天,姑娘又一次一个人回来了。

她又走进了这家店。买走了蓝裙子。

故事的尾声,她在深夜里歌唱:陌生人,谢谢你曾如此爱我。

毕业季,音大各种演出像高考结束后的试卷一样满天飞。缝隙里穿插着各种熟识、不熟识人的聚会,在最后可以不问前程的日子里醉生梦死——大部分人以后都不会再见了。就算只有几面之缘的人,也配得上一个仪式般的告别。

方野舟唯一一次喝醉,是在演出前的几天。身边一个叫张琦的朋友听到他神志不清地唤过一声“程燃”。

演完谢幕的时候,他说这部音乐剧,献给音大,献给青春,也献给一个不会来的人。台下人在起哄。而那位朋友恰到好处地想起了他不久前酒后的梦话,恰到好处地对着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程燃——”

他下意识罔顾四周,什么都没看到。前排的两个老师交头接耳,并且扭头像他一样左右望了一下。

人也到底不会像小时候一样只会沉默和脸红。方野舟一脸玩笑地重新拿过麦克风,对着那个乱喊的家伙:“台下的张琦同学,你不要因为这件小事吃醋。”然后还嫌不够似的补了一句,“要吃醋回家再吃!”

台下哄笑,喊起了方野舟和张琦的名字。

这是很久之后,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在灯火通明的夜晚独自躺在学校的草地上,毫无力气地望着天空。

操场从嘈杂到寂静。夜跑的学生、草地上约会的小情侣一个个走了。所有教学楼办公楼全部熄了灯。

泥土里潮乎乎的湿气从身体下蒸腾,心绪凝滞得几乎能挤出水来。他想起当年的Angelotti,那时候还能幻想,还有梦,也还能赌上大把的时间去铺垫一个重逢。

他带着这个光柱般的念想独自走了好长的路。

可能是时候说再见了,不对别人,只和自己。

就算那个人不曾出现,他也明白了,自己要寻找的方向无非是未来没有他。

可他始终不知道,这个晚上程燃真的回来过。

初夏这个季节,礼堂里极少有帽子口罩长袖全副武装的看客。台下上座一多半,不满,他就在有人的最后一排。一晚上两部原创音乐剧,方野舟他们的在上半场。帽子长衫底下,人全程没有什么表情,像个三魂七魄不健全的鬼。他看到当时羞怯的孩子完全长开了,面部棱角愈发清晰,站在聚光灯下也愈发沉稳。他只在听到方野舟说“献给一个不会来的人”的时候红了眼眶。

他们的剧情有点凄美,编曲也是。方野舟没上台,默默在底下做尽了编剧、作曲和采样的活。向来著名的苦情剧作众多,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也带那种味儿。大抵人间所痴总是这般,拿一生做一场梦。

他在台上台下的互动声中起身离开,他甚至听到了有人喊他名字——鬼能有什么反应,不过是听见当作没听见,那是程燃早就做惯的事。

音大那个地理环境,就算是夏天晚上也会凉。手机早就没电了。约莫是黎明前,方野舟来到学校后门。门还没开。他翻墙出去,独自爬到山顶看了场日出。

山不算高,山顶还能看到学校里小汪湖水和若隐若现的教堂。

青春是场宿醉。终场之前,谁不是懵懵懂懂只管往下咽。

东边,橙色的光线绕过了云彩穿透了白雾,落在了他脸上。霞光才又一次让世界变得具象起来。

所以当他遇到艾琳的时候,一眼能认出,她也只是宿醉之后醒了的人。

那姑娘的纹身几乎爬占满了她上半身的全部皮肤。两条花臂,后腰上是他们当年他们乐队的图腾。那个乐队已经解散多年,五个人的英文签名从腰侧辗转延伸到胸口。

谁都有个过去。

但过去的,又真的过去了吗?

看到艾琳那条信息的时候,他心中闪过一丝摇摆——《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弗洛伦蒂诺一生有过无数的情爱,在费尔明娜之外是他无限的自我放逐。日子一天天过下去,要活成什么样子他始终想不透彻。

也许只是活着就好。

他擦完灰尘,又把那一堆海报放了回去。好像收拾东西也能收拾自己的思绪。虽然在漫长的时间轴里,混乱和清晰永远在消彼长,至死方休。

他翻出来一瓶没喝完的酒,朝着窗外的日落举了一下杯。瓶子里只剩了一个底儿,本想着开过的酒密封度不会太好,怎知劲儿竟一点没变。

这瓶酒他和程燃一起喝过。还剩下一点儿,没舍得喝更没舍得扔,就留了起来。从旧家带到新家。

毕业三年后,他又遇到过他,在一个小型的livehouse。

大城市常常有这种地方,披着类似酒吧的皮囊,舞台底下有空地也有卡座,吧台里装满了酒,却没一个专业的调酒师。音响效果勉强算听得过去,比下有余比上不足。很多地下乐队会在这种地方练手,从生涩一点一点成熟。

原本只是有一天闲来无事随便走进去,不想竟成了这里的常客。

那天的乐队叫“尼伯龙根”,取材瓦格纳的北欧神话歌剧,玩的是交响金属。后世对瓦格纳的作品争议颇多。但谁也不能反驳他是历代作曲家中把交响乐和戏剧融合得最好的一个。

大概是因为有了这个主题,那个乐队才明显在舞台表现上花足了心思。乐队所有人清一水的棉布衣衫毛皮马甲,还有无一例外的长发,甩起来不能更到位。

心气儿是明明白白的在,只可惜了在实力不怎么样的情况下弄这些也着实没什么意思——除了提琴之外几个乐手基本功没一个扎实的,编曲勉强听得出来有要向瓦格纳致敬的意思,但七和弦用得乱七八糟,模仿瓦格纳仿得生硬。

没听多会儿,方野舟就想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livehouse里空气太闷,他觉得有点渴。本来要出门结果转向了吧台,要了一瓶Hoegaarden。本来也只是无意地瞟了一眼吧台里的人,可那一眼便让他觉得自己在梦里。

那个人看也没看他,从后面拿了一瓶放在了吧台上。说价格在瓶子上贴着,自己扫码付。

——程燃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他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

方野舟付了钱,强压着心里的惊愕又偷偷看了一眼。然后灰溜溜回到了座位上。

Livehouse里人不算多。工作日晚上,三五成群的路人甲乙丙完全构不成个视线障碍。他躲在角落里、人群后默默地望着他,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自此之后,他每天都来,时间永远卡一个上座过半之后。

像规律一样,程燃每天来的时候都是面无表情头也不抬,一整个晚上在吧台后边卖边喝,好像那是他专属的雅座。通常喝到十点十一点之后,就着酒精的催化,他才会对着客人笑。一笑才能看出来,他本身也长着一双桃花眼。

有一次有人拿了酒没付钱,他追出去讨要,几句口角后开始动手。方野舟亲眼看见朋克乐队的金发贝斯手把琴一扔从台上跳下来替他打架……

他当然也下意识冲了过去,又被所有理智限制拉扯着,无法妄动一丁点儿。他难得地动用了最快的思路分析着局面——如果这边占上风他不用动,如果占下风他也不介意让局面发展到打群架,反正法不责众。

后台有人出来吼了一嗓子,可能是老板还是什么人。几句调解后,金发小朋克不情不愿回到了台上。老板跟程燃在吧台后面说话,他看见程燃皱着眉头有点神经质地挠着一脑门的头发卷儿,所有动作都带着烦躁。也不知道是视觉错乱还是怎么,他觉得那只挠头的手有点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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