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08

初冬的夜晚,下了点小雪,地上盖了薄薄的一层,一踩一个黑印子。live house小小的建筑体量,像个隔音的水泥盒子,把所有躁动锁在了心里。

胡同里有一盏挂了很久的路灯,落满灰尘,勉强照出点晦涩的光来。他靠墙站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打火机按了几下,火光一冒就灭,怎么也点不着。

人开始逐渐暴躁。手里晃动着打火机,整个人不自觉地开始发抖。影子里蓬蓬的卷发在雪地上晃动,仿佛把livehouse里一缕疯魔顺了出来。

一簇火光在他手边亮起,伴随着“咔”的一声轻响。

他看见那个他想要逃离的家伙就站在他身边,手里的小火苗在那不谙疾苦的柔弱风雪里摇摇晃晃。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叼着烟凑了过去。

整个人终于重新脱力地靠在了墙上,慢慢安静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因为尼古丁一氧化碳,还是因为背上传来了寒气才能让人冷静。他望着漫天的飘雪,不理旁边的人,也没说一句谢。

方野舟也点了根烟,以差不多的姿势站在他身边。一股凉风吹过来,胡同里一点潮湿的烟火味儿里多了点香气。某种混着烟味儿酒精味儿和某种甜木头香水的复杂味道,从程燃身上传过来。记忆里程燃从来留下过任何可以检索到的气味,干干净净没有香味也没有臭味儿,甚至人味儿都没有。

从前的程燃像个空杯子,没什么私心,也无所谓自我,经年累月的基本功是他的铜墙铁骨,一通百通的灵气是一缕魂,随时随地迎接灵感的注入。时空立场在他眼里根本不存在,他能跟巴赫说大爱,也能跟普契尼开玩笑。

气味会赋予独立个体的质感。明示着你只是你,不是任何一个别人。

一根烟快抽完,方野舟才开口,“燃哥,好久不见了。”

“嗯。好久不见。”

谁也不知道除了一个问候,交流要从哪里开始。

一度,他们都以为自己忘记了。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再见面会无话可说,甚至连个嘘寒问暖的词汇都找不到。

更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再遇见。

如果生命注定要变得死气起沉沉,为什么他还要活着?

好在那个晚上没人能由着他们尴尬。乐队的人找了出来,拉他们去吃宵夜。俩人稀里糊涂上了车。十一点多城市里,道路不再拥堵,却也不乏忙碌的夜归人。

程燃话很少,混到这时日到底也没学会逢场作戏。场面话全给方野舟说了。他说他们是很久不见的好友,没想到能再遇见,希望大家海涵。说键盘千万别往心里去,把瓦格纳作品改编的钢琴曲翻出来多练练感觉就有了,不难。他们对着程燃打趣,“只知道你在那赚一百喝两百,赚两百喝三百。原来深藏不露。咱们这儿是不是只有小朋克知道你?”程燃只说回头改完谱子拿给你们。小朋克只是随便找人约酒,他也就随便送了首歌。他们又问程燃手怎么回事。程燃说谎一点也不脸红:打架么,谁没打过似的。然后,“下回把兄弟们叫上!咱们有一个算一个,今天起大家都是兄弟!”程燃干笑一声只管继续喝酒。方野舟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捧场,“嗯,都是兄弟。”

都说喝酒时话少的人容易醉。程燃果然把自己喝吐了。方野舟要送他回去,半天没问出个地址。

他怎么也没想过在这个城市里,自己头一个带回家的人竟然是程燃。

出租车后座上,那个人毫无意识地枕着他的腿,车窗上晕起了淡淡的水雾。他轻轻拨开他凌乱的头发,摸了摸他发烫的脸,才发现他甚至额头上也有疤。

他俯下身,脸轻轻贴在了那个人额前。悄悄把一只疤痕遍布的手攥在手里。

他不傻,他记得程燃的声音,也看得出来那伤绝非打架所致。

他曾虔诚地把他当作向往,可他从来也没能给他哪怕一丁点儿的守护。

雪花始终静悄悄地飘着,沿街树木披上了洁白的绒衣,城市终于在深夜安静了下来。车窗外,空荡荡的街上有一对正在压马路的小情侣,女生开心地蹦蹦跳跳,穿得像个小雪人。

程燃在方野舟家的卧室里醒过来,意识一苏醒就觉得头痛,神经线像涂了硝粉,一醒来就有点易燃易炸的意思。

窗帘遮了一半的光,不知道几点。他眼睛毫无聚焦地看了看天花板,闭上眼想要继续睡。

脑子里忽然一个画面闪过——livehouse键盘前,聚光灯下,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同一个台上朝他望着……

猛地一下坐了起来。这里是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自己身上还套了件陌生的衬衫。

手下意识的胡乱摸索了一把,停在了胸口锁骨往下的位置。

——他连胸口都有明显的疤,正中心一个巨大的叉号,四十多厘米长。那玩意儿像个审判的记号一样刻在他身上。

有些不堪追忆的东西闪回——黑影走近,“你觉得,异教徒在被绑在十字架上烧死的时候,绳子是怎么捆的?”“诶,别戳手腕呀,弄死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有什么意思。让他活着……”

方野舟一定是全看见了!

程燃眉头不自觉地蹙了一下,心里包袱忽然就轻了。既然看到,那便没什么好藏的了。他掀开被子走了出去,就近在一个房门前敲了几下。没有回应。

客厅里没人。光线也已经又是下午的光线。他胡乱扫了一眼屋子。这一居室的公寓,客厅直接做了工作室用,曲面屏的电脑,电子音乐合成器,各种设备,七七八八的乐器。桌上有盒打开的万宝路,但烟灰缸里干干净净。窗边一个大沙发,上面乱糟糟团着个被子。

程燃有点庆幸房间里没有任何的酒气,就算不小心喝断片他也至少不想吐在别人家里。

洗完澡正好碰见方野舟回来。程燃湿乎乎的卷发还在滴水。

“醒了?”方野舟放下打包的食物。

“嗯。”程燃一边擦头发一边无意识地跟在他后面,酒劲儿没完全退去似的,仿佛一个机械人偶。神游一般看着方野舟在厨房熟练地把打包的食物从保温袋里取出来。正要往外端,就看到程燃杵在门口傻子一样不知道让路。

方野舟苦笑,“还迷糊呢?”

程燃这才觉得不对,侧过身把路让出来,然后上了发条一样继续跟在他后面。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回来随便带了点清淡的。还有水果。”

他笑了笑,随手夹了口东西放进嘴里,“好吃!”他向来对吃喝没什么要求。吃饭只为了活着,可活着又为了什么呢。

活着,和生命,是一回事吗?

程燃指了指桌上的烟,“介意我抽根烟么?”

方野舟没说话,点了两根,一根递了过去。

混了焦油的浑浊雾气被咽下,吐出一缕稀释过的情绪。“很高兴还能和你合作,哪怕以这样的方式。”程燃望着他的眼神里带了点似曾相识的柔软。当年在在附中、在音大教堂里,他都以相似的眼神看过那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是啊,这算第二次。小时候我什么都不懂。”

一切都变了。

第一次的时候,他对所有的局面懵然无措。他花了那么多年,终于走到了能和这个人比肩的位置。可一切还是没能变成他年少时期待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的双手,还有他胸前令人骇然的疤……

为什么在他世界之外要存在另外一个世界呢?为什么要让他看到一个即成的定局却放任他对另外的世界一无所知?

为什么缘分总会来,却又连时空都无法契合。为什么他能做的只剩下心疼……

一根烟抽完,程燃又点了一根。脸上带笑,“还好我没看错人。”就算他那些年再怎么逼自己无私无我,对上最爱的事,也不会有任何的平庸或怠惰能得到他的肯定。那样的话他只对这一个后来者说过——“别怕,你是个音乐人,琴弄坏了算我的。”

“原来你真的对我有过期许。”方野舟眼睛又开始酸。他没看他,起身去开了瓶酒。

“是的。”程燃坦诚一如既往。

九年了。所有清澈的、深沉的、梦幻的、无知的心绪,在整整九年的时间里独自编织了个硕大的世外城堡。华丽而又荒芜。

他背对着程燃灌了半瓶,极尽努力地控制着肩膀的颤抖,可眼泪半点儿也控制不住。

从前他只知道若倾慕只限于飞蛾扑火,告白就显得毫无意义。可当他终于变成另一簇火光,却发现彼此依旧隔着次元壁一样无法相融。

——倘若他自此立誓去护他平安,他能做到吗?倘若不能,那些痴妄又当如何安置?

这是结束还是开始,是爱还是爱情……

不知过了多久,程燃默不作声地走了过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接过了他手里的半瓶酒。

“我从来没对你有过任何不该属于你的期许。”他极其自然地喝了一口。“你已经足够好了。如果我在你那样的环境下长大,不会比你更好。”

他扭头望向他,“我难受的不是这个。”

程燃在笑,“我知道。”他眼神凄怆却清明依旧,“那是我的命。”

他从小到大都在刻意忽视的命。理智上无视,感情上稀释。要论起因果,养育之恩这唯一的债,他算不算还过了?

方野舟别开视线。“哥……”他声音不大,却万般破碎。

他没告诉程燃自己曾在livehouse角落里注视他,好多好多天。三年前那场毕业演出,是他希望幻灭的时候。

程燃也没有说过三年前他手上还缠着绷带,他没回信息但还是去了。那是他把方野舟放在心里的时候。

人生所爱,动如参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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