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程霖这一席话,裴书谨怔然抬眸,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衣袖。
每月二两银子虽不算多,但对于裴家来说,却足以解燃眉之急。
何况这差事无需奔波劳力,既不用担心影响学业,也可以发挥他的个人所长,更重要的是还能与程霖这样善解人意的同窗共事,确实是个摆脱当下困境的最好机会。
所以,裴书谨未作迟疑,当即便点头应允,“蒙程兄抬爱,书谨愿往。”
得到了他肯定的答复,程霖眼底泛起一抹笑意,“如此甚好!往日都是我独自守着藏书楼,总觉冷清,今后有了裴兄作伴,便是校对书目这样的差事,也不会觉得枯燥了!”
以往大部分时候,程霖总是独自一人面对着偌大的藏书楼,虽有书卷为伴,但久而久之,难免生出些寂寥之感。
往后有了裴书谨这样志趣相投的同伴,届时无论是探讨学问,还是闲话谈天,至少都不会再感到孤单了。
看着程霖眼中流转的笑意,裴书谨心底不自觉涌起一股暖流,心情也随之舒畅了许多。
有了这份差事,父亲平日所需的医药费总算是有了着落。
且藏书楼内书籍浩如烟海,若真能成为典书,那日后研读经史典籍,也会方便许多。
这般想着,裴书谨的视线再次落在程霖身上,眼中满是感激,“如此,那便多谢程兄了。”
他心中明白,虽然扩建书楼是山长的主意,但若非程霖引荐,这等清贵差事,是绝对不会落在他这样的寒门学子身上的。
萍水相逢,却能得他如此真心相待,这份恩情,裴书谨自当铭记于心。
看着裴书谨郑重其事的模样,程霖摆了摆手,笑道:“裴兄客气了,你能答应此事,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何须言谢。”
言罢,他缓缓起身,准备离开,“既然裴兄没有异议,那我这便去禀告山长,请他正式任命了。”
裴书谨略微颔首,正欲起身相送,却被程霖按住肩膀,“好好歇着罢,你我之间,不必拘此虚礼。”
话音刚落,程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忽而驻足道:“对了,裴兄还未用膳罢?待会儿我正好路过曲水亭,不如顺便给你带些吃的回来,你身上伤病未愈,正是需要好好调养的时候,可不能饿着肚子。”
裴书谨本想说不必麻烦,但看到那双真挚的眼睛,推辞之语在喉间转了几转,终是咽了回去,只淡淡一笑,温声应承道:“既如此,那便有劳程兄了。”
——
与此同时,锦绣湖畔。
湖风阵阵,丝竹声声,水面碧波轻荡,飞花逐水而流。
曲水亭内,男女学子隔着一扇素绢屏风,分别列坐于亭台两侧。
不远处,一汪清泉自太湖石间潺潺而出,绕亭半周后款款流过筵席,水面上浮着几只漆木托盘,载着时令鲜果并精巧茶点,流经谁人案前,谁便可抬手自取,颇有几分晋人曲水流觞的遗韵。
女席这边,顾清漪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案上的青玉筷,并不时朝医馆方向张望着,神色隐有些焦急。
明明说好同来用膳的,眼下都酒过三巡了,程萋萋却还未现身。
莫不是那裴公子伤势太过严重,以至于她一时半刻竟无法离开?
忧思辗转间,忽见远处的柳荫里掠过一抹碧色的身影。
顾清漪心头一动,忙搁了筷子起身轻唤,“萋萋!这边!”
程萋萋循声抬眸,见是友人呼唤,忙提起裙摆,朝着她所在的地方疾步而来。
行动间,少女鬓边的鹅黄色绒花随步轻颤,恰似枝头初坠的棠梨,衬得她的面庞更显青涩可爱。
“怎么去了这么久?”顾清漪引她落座,又将几碟精致的茶点推至她案前,“喏,特意给你留的,要是来的再晚些,恐怕连这些都没有了。”
程萋萋笑着道了声谢,随手拈起一块玉露团咬了下去,待咽下方道:“我担心裴公子醒来见不到人,就想着等他醒了再走,没想到他竟昏迷了这么长时间……不过好在他已经醒了,又有兄长在旁照应,我这才得空过来寻你。”
顾清漪哦了一声,忽然意味深长地看向她,“你对这位裴公子,倒真是格外关心呢。”
程萋萋正欲举箸就食,听了她这话,脸颊倏地染上一抹微红,“你……你浑说什么!”
她撂下玉筷,神色慌乱地解释道:“你不知道,裴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他在我眼前出了事,我又岂能袖手旁观?”
说罢,她便将前几日发生在大相国寺的事讲给了顾清漪听,给自己的行为做解释。
顾清漪却摇头轻笑,“不,我都看出来了,你对他的关心,绝对不止是报恩这么简单。”
言及此处,她忽然压低了声音,用纨扇遮住下半张脸,凑近程萋萋耳边打趣道:“快从实招来,你莫不是……对他动了心?”
不怪顾清漪如此猜测,方才裴书谨出事时,程萋萋可是第一个冲上去搀扶他的,后面又主动提出留在医馆照看他,种种情状,哪里是寻常报恩的模样?
程萋萋闻言,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刚刚在医馆内两人之间那股微妙的氛围,脸颊瞬间泛红,连忙摆手否认道:“休,休要胡说,我不过是担心他会出事罢了,哪里就扯得上这些……”
“那今早的事情又作何解释?”顾清漪不依不饶,“你素日明明最怕招惹这些口舌是非,今日却敢当着众人的面替他出头,若非情之所钟,又何至如此呢?”
尽管程萋萋并未公开表明自己的身份,但也保不齐围观人群中会有相熟之人能够认出她。
此番抛头露面,虽能博个侠义之名,但对于一个深闺女子而言,终究还是弊大于利。
“我,我那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程萋萋撅了撅嘴,仍强撑着辩道,“别说是裴公子了,就是陌路之人遭此不公,我也定是要说道两句的。”
“好个侠肝义胆的女中豪杰,”顾清漪轻摇纨扇,佯装感叹,“只是从前提起蒋公子便脸红的人,如今却为了替旁人解围,不惜当众驳了他的颜面,这难道就是话本里常说的……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我……”
程萋萋垂眸望着茶汤里晃动的倒影,终是无言以对。
的确,自己曾经对蒋誉那般倾慕,顾清漪是最清楚不过的。
可如今,自己却为了裴书谨,在书院众人面前毫不留情地驳了蒋誉的面子。
如此行径,若说与情字无关,确实很难让人信服。
这般想着,程萋萋终于败下阵来,指尖摩挲着杯沿良久,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其实事到如今,我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重生之初,她的确是怀着报恩的心态去接近裴书谨的。
归还衣衫,打断交易,替换窗课,深巷施救,赠金疮药……
只要是能帮到他的地方,她都会尽力而为。
在此之前,她一直心安理得地用“报恩”二字来解释自己的行为。
可今日在医馆,当她目睹自己的心意被他那般珍而重之时,心中却涌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情愫。
这样的感情,绝非是对救命恩人该有的。
难道,自己当真如顾清漪所言,对他动心了吗?
见程萋萋半晌未语,顾清漪双目微眯,心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抬起纨扇,轻叩了一下程萋萋眉心,语重心长道:“承认吧,你就是对他动心了。”
程萋萋抿了抿唇,难得没有出声反驳,“或许吧……”
湖风拂过,携来三两飞絮,仿佛漫天飘落的白雪,在青石径上盘旋数匝后,最终落入了一旁的泠泠清泉中。
望着水中浮沉的絮影,程萋萋脑中忽然浮现出前世,裴书谨手持油伞,孤身立于雪中祭奠自己的身影,心头仿佛也覆上了一层细碎的白。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们都只是萍水相逢。
只是她太过贪心,不愿成为他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所以才会假借报恩之名,一次又一次地接近于他,试图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更深的联系。
原来,这便是心动吗?
程萋萋低垂螓首,脸颊上红晕更甚。
见她终于承认了,顾清漪不由莞尔,随即执起她的手,迫不及待地询问起两人相处的细节来,诸如见面的次数、交谈的内容等等。
程萋萋踌躇再三,终是松了口,将这几日两人间相处的点滴细细道来。
说到最后,少女手中的帕子已被她不自觉地绞成了麻花状。
念及程霖的叮嘱,程萋萋在叙述时,到底还是隐去了包括重生和通灵在内的诸多细节,只把一切都推作是机缘巧合。
只是这样一来,倒更显得两人的相遇相知乃是缘分天定了。
顾清漪听罢,果然拊掌称妙,转而又追问起裴书谨的家世门庭来,比如他族望何地,在京有何亲戚,祖上是做什么的云云。
只不过这些问题,程萋萋就回答不上来了。
纵然有着两世的缘分,但平心而论,她对裴书谨的了解还是远远不够的。
可她不了解的这些,偏偏又是婚姻嫁娶中最为看重的东西。
程萋萋深信裴书谨的为人,但同时她也很清楚,两人之间横亘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门第鸿沟。
即便他们两情相悦,但只要这道鸿沟存在一天,他们的婚事就无从谈起。
这般想着,程萋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又再次如风中残烛般动摇了起来。
顾清漪看出了她眉间愁色,轻轻执起茶盏,浅啜一口道:“你也别灰心,我瞧那裴公子是个人才,若他能在明年的春闱中崭露头角,待日后授了官身,有了前途,也未必就不能向你家提亲。”
“真的吗?”程萋萋倏然抬眸,锦缎衣缘在掌心揉出细褶。
“当然,”顾清漪轻叩案几,“你父亲主持科考这些年,提拔过那么多寒门学子,显然不是那种拘泥于门第之见的迂腐之人,只要裴公子的人品和才学能过了你父亲这一关,再加上你兄长从中斡旋,此事也未必不能成。”
若是换做旁人,顾清漪还未必敢这样轻易断言,但因着程顾两家是故交,所以顾清漪对于程萋萋的父亲程勖也算是有一定的了解,知道他素来惜才,是不会仅凭出身就否定掉一个优秀的女婿人选的。
听了顾清漪的这番话,程萋萋眼睫微颤,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在此之前,她对裴书谨的心意尚不明朗,自然未曾深思过这些可能。
但经过顾清漪的一番分析,她方才忽觉,这样的未来,似乎也并非遥不可及。
“但愿如此吧……”
程萋萋叹息一声,话音未落,忽闻腹中传来一阵辘辘轻响,面上顿时浮现出一抹赧然。
“罢了罢了,先不说这些了,”少女执起玉筷,准备好好享用一番眼前的珍馐美味,“忙了大半天,真是饿得不行了。”
然而,就在她的筷尖即将触碰到桌上的胡饼时,一阵喧闹声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仿佛玉盏碎地一般,吸引了席上所有人的注意。
“来人,把这贱人给我绑了,丢到锦绣湖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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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拨云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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